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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终于来到子君的墓前。
子君，知道吗？三年了，我终于来了，终于来看你。子君的墓，矮矮的，畏缩在这里。野草丛生，却将枯黄。秋了，子君，你冷吗？
你应该不冷。三年前你逃了，你发现无处可逃，于是你躲在这腐烂的黄土下面，一躲三年。三年，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这里。没人陪你，没人问候你，你寂寞吗？后悔吗？想我吗？
你应该不会想我，我又妄想了。你早就忘了我。早就忘了我们在学校里初次相遇；忘了在树林里那么多次相会；忘了我们的小屋；忘了我为你买的几只小鸡；忘了我给你的一封封火一般的信；忘了清瘦的我。你早就忘了我。
你终于解脱了。你离开了禁锢你的家，不，应该是监狱；你离开了伤害你的我，告别了你的梦想和哀伤。你真的解脱了。你说过：“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我很自私，我其实不是那么热爱整个中国和所有人民。只是想像我一样的人少些，是想我以后幸福些。”我以前总以这些取笑你。而你真的死了，世界上像你一样的人又少了一个。你真伟大。
而我真渺小。天渐渐地变黑，乌云渐渐低下来，渐渐暗了。风有些冷，有些刺骨。
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时你是那么忧郁。你清澈的眸子仿佛流过一弯黑河。我是那么好奇、那么小心翼翼的接近你，和你说话，和你相会。从那一刻起，我就想用尽我今生来挽救你，保护你。逃出家的一刻你说要和我在一起，我是那么欣喜。我至今不能说出，不能写出。
知道吗？我尽了全力了。我们租了一间房子。和你在一起，其他我都我所谓。我无所谓繁重的工作、猪圈的报社、房东的白眼和微薄的薪金。我只在乎你，和你彻夜长谈，和你共筑理想。我尽力了。你知道我的哀伤吗？我无奈地看着你渐渐消瘦，看着小鸡一只只死去，看着你眼里又浮现相遇前的茫然和忧郁。我呢？我在想什么，我能做什么？于是我只能给你虚伪的温存和无奈的谎言。
知道吗？我至今还不敢也不相信你离开了我。我来到了一个死去的小屋，一座未掩的坟墓。我崩溃了，我的子君呢？我的爱情呢？我的未来呢？我的生命呢？我死了，你也死了。我是在别人为你漫撒的纸钱中离去。
我带着死去的魂灵离开了小城，离开了你。其实我不是逃避。只是茫然，在世上游荡；只是寻找解脱，走向死亡；只是想早点再见到你。我知道我怎么也不会把你遗忘。我见到了先生。知道吗？就是我们喜欢的鲁迅先生。先生可怜我死去的爱情，可怜我孱弱的身体。他爱怜地听完了我们的故事。先生后来写了一篇小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关于爱情。
东京的雪中看到伤逝，我哭了半个月，我许久没有流泪了。那一天昏在雪里，我没有一丝力气，只能想你，只能流泪，我真想在雪中长眠。伤逝，伤逝，伤不逝？伤怎么逝呢？伤逝，我便死了；有伤，我便还活着。先生救了我，之初我把破碎的心埋葬，我以为自己死了，死了就无所谓痛。先生是用他枯瘦的手把心挖出来，让它痛。
想到你，心便如刀绞般的痛。你在用一把生锈的刀一刀一刀地割我的心。伤不逝，我已经能逐字的背伤逝。背给你听，好吗？子君。这是我们两个的故事。你不是最喜欢先生的文字吗？
我逐字背着、哭着、回忆着。过去如流水一般在我眼前涌现，我任它们随着眼泪倾泻而下。夜幕垂下，风嘶哑地唱着哀歌，和着我嘶哑的音调。
子君，你会流泪吗？我曾经爱过你，恋过你，也怨过你，恨过你。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流出的泪可以汇满城外的如池。而你呢？你死了，不曾流下一滴泪。
我又有过女人。我不相信我会那样痴，我不相信我会想你一辈子。她对我很痴，爱上了我的痴，爱上了我的痛苦。我任她翻开所有关于你的记忆，任她为你辩护，任她要把你取代。可她没有，她是个傻女人，她说今生涓生是子君一个人的，她说她定好了和我的来生，她说来生她要比子君先认识我。那么傻的女人，可她也死了。
可我还活着，这是人世的滑稽和我的悲哀。我要把地狱的烈火带到人间。我参加革命、策划暴动。我每次都是第一个面对，最后一个撤离。因为我想死，我想见你。我革命其实不是为了整个中国和所有人民，只是为了使像你一样的人少些、像我一样的人少些。你说过。
子君。我还活着，是因为你吗？你是在冥冥之中为我祈福，还是怕再次面对我？怕面对我忧郁的喷火的眸子，怕面对我赤裸的伤痕累累的心？子君，为什么呢？难道地狱中也有那么多不快？难道地狱中也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相爱？难道你忘了我，喝了所谓的忘情水、孟婆汤？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还活着？我要死去，我要去地狱拯救你、保护你、疼惜你。
等我，再等我两三天。这次行动料定无法再活。子君，原谅我，好吗？我不怪你，你也不应该怪我，我们应该憎恨这人间的地狱、地狱的人间，我们要推翻它，因为我们是这非人间中不能相爱的孤魂野鬼。
快夜了。远远的地方亮起了昏黄的灯。子君的坟，子君的墓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我又流泪了，我努力分辨着墓碑上的字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子君的一生只有寥寥的几字？她的忧郁呢？她的叛逆呢？她的爱情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上面没有我？哪怕一个“涓”字，一个“生”？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拯救过你，也让你死了吗？
子君，还恨我吗？我的伤未逝，你的伤呢？过两天我将去革命，去死，去地狱，去见你。子君，你还想我吗？我日日夜夜想你，想了三年。再过两天我将去地狱，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乞求你的原谅，或者使你快意。
子君，还记得我吗？我还是一身灰白的袍子、一张清瘦的脸和一双忧郁的眼睛。记得吗？你呢？还是披着玄色的旗袍，踏着略大的皮鞋？还是那么瘦弱、那么单薄的身子？还是一双纤细的手，一张轻闭的小嘴，玲珑的鼻子，苍白的浅浅的酒窝，一双和我一样忧郁的眸子，是吗？还是那么让我心痛？
夜了，子君。听了怎么久，累了吗？记起来了吗？那些和我的一切，我不会忘记的一切。风透过袍子吹进了，从骨头到心，都渐渐冷了。子君，你冷吗？过两天如果还冷，我将会彻夜抱着你。让你再也感觉不到孤单和寒冷。
涓生带着一串眼泪离开了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