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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戴着小帽、穿着锦衣的裁判走上献台,原先喧哗的人声瞬间静止,大家都屏息静待这最后一场,也是最主要的一场相扑赛。先前的三场比赛,牛老大获胜,牛老二、牛老三都败给日本武士。
忆如与羽代夫人和几位武士的女眷坐在一起观赛。她紧张得手足冰冷!看场子里的丸野和耿烈都赤luo着上身,腰下围着兜档布,露出臀来。丸野一身白色的肥肉,他一动,硕大的胸乳就跟着颤抖,相较之下耿烈的肌肉非常精壮,他那身麦色的皮肤与他黝黑的脸差不多,必定是经常接受阳光的洗礼。
丸野一副信心满满、势在必得的模样,他嘴角挂着浅笑,看向他父亲。浅井大人发须都半白了,眼袋上的一双眼却仍精明锐利,显得不怒而威。
耿烈的目光向忆如射来,令她差点颤栗!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似乎隐藏着怒气。忆如的心中一痛,他瘦了!脸颊的肉消了一点。是她害的吗?他怪她吗?他会故意落败以报复她吗?
裁判举起手来,耿烈凝视着丸野。裁判的手一放下,耿烈突然就像一只暴怒的熊,以锐不可挡之势,扑向丸野。丸野抱住雹烈扭动,似乎想抱着耿烈转身,可是耿烈的脚步踩得很稳,丸野转他不动,反而被耿烈抱起摔开,丸野身体斜倾,耿烈趁势一推,丸野就面朝下,半个身子扑出白线外,他迅速翻身,但肚子已沾上白粉。裁判拉高耿烈的手,宣布耿烈获胜。丸野懊恼的顿足捶胸、怒吼咆哮。这场相扑赛竟这么快就结束,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与前三场的缠斗不休截然不同。
在场的中国人全为耿烈欢呼叫好,耿烈没有狂喜之色,仅仅牵动嘴角,淡淡的笑。他瞟向忆如,她脸上挂着泪,以唇语对他说:“谢谢。”他随即转头去看走进场子的浅井大人。
“我听说犬子是以一个女人当彩金跟你比赛相扑。”浅井大人用日语对耿烈说。“她在哪里?”
耿烈看向忆如,她茫然不知浅井大人在说些什么。羽代夫人站起来拉忆如的手。“跟我来。”
忆如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她紧张的任由羽代夫人拉着,走进场子里。
“就是她吗?的确很漂亮,犬子的眼光不错。”浅井大人拉起忆如的另一只手摸了摸,惹得众人轻笑。忆如勃然变色,正想甩开他的手,他却把她的手拉到耿烈面前。“她是你的了。”
“他说了什么?”忆如问耿烈。
“他说你是我的了。”耿烈仍然没有喜色!脸上的肌肉有点僵。
忆如怒道:“我又不是他的东西,他没有权利把我赐给你!”
耿烈总算笑了,他用日语说话,显然是把她说的话翻译给浅井大人听。
浅井大人听了不悦的皱眉,正要开口,羽代夫人抢在他之前说:“大人,别忘了,她不是长冈人,她是中国人。”
“喔,那么,我把她交给你了。”浅井大人拉忆如的手去碰耿烈的胸膛。“其余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忆如的手像被耿烈的肌肤烫到那样,急忙缩回来。她低下头去,羞得无地自容。
她的动作引来观众的笑声,浅井大人还火上加油道:“看来像只母老虎,可是又好像很害羞。耿船长,你自求多福吧。”
忆如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不过她心里有数,她可能是他们取笑的对象。她无助的转向羽代夫人。
羽代夫人微笑着柔声说:“大人,我们该宴请耿船长和中国师傅们。”
“好,走吧!”
那一顿饭忆如吃得很别扭,因为丸野显然输得很不甘心,即使语言不通,也不时来调戏她,要她吃荤食、要她喝酒,她一律摇头。但他还是不断的逗弄她,一下子夹走她盘中的菜去吃,一下子又把他的素菜分给她,像个顽皮的大孩子。他娘制止他,他就装出撒娇的表情,好像在表示他是好意,没有恶意。他在他爹娘面前尚有分寸的赖皮胡闹,与那日在枫林里的蛮横霸道,一个像被宠坏的贵公子,一个像胡作非为的土匪。
忆如和松青、柏青因为不懂日语,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当然多半沉默着。日语流利的耿烈却也相当沉默,只有在必要时才翻译,或被问到什么事时才开口。忆如几次尴尬的想避开丸野的骚扰时,不自觉的向耿烈投去求救的目光,他却视而不见的做壁上观,要不然就假装没看见,径自喝酒。
她曾那样羞辱他,他没有故意输掉相扑赛,没有回赠难堪以报复她,已算宽容了,她又岂能奢望他再施予援手?他恨她吗?她万万不希望他恨她。
她怀疑他是否在和她玩目光追逐的游戏,她看他的时候,他就撇开目光;她不看他的时候,却感觉他的目光刺着她。有两次她突然瞄向他,第一次他有点错愕,但为时甚短,他立即低下头去跟坐在他旁边的田叔讲话。第二次他瞧着她的目光被她逮到,他不慌不忙的微微冷笑,慢条斯理的剥蟹脚,仿佛在说:他对食物的兴趣比对她大得多。
要不是有一次被她发现,他怒目瞪着抓起她发尾把玩的丸野,她会以为他真的完全不在乎她、不管她的死活了。而她在乎他的程度,比她愿意承认的还多得多。今天他如果没有打败丸野,她不敢想像后果会如何。羽代夫人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她落进丸野手里,但是总免不了一番麻烦。耿烈赢了,化解她的危机,她实在应该谢谢他,可是他表现得近乎讨厌她的样子,她怕她找他讲话会碰得一鼻子灰,只好另找机会再说。
当他有意躲她的时候,机会很难找。第二天,她从南福寺回永乐旅舍时,和美子居然说她刚刚才从港边送走耿烈的船回来。
他就那样无声无息的走了。忆如听到消息的刹那,像被打了一记闷棍。他终究还是不在乎她!可是,他本来就没必要向她交代行踪,她凭什么以为他还会再接近她?她本来不就希望和他疏远,继而和他毫无瓜葛吗?现在他遂了她的意,她为什么还不满足?
忆如一向抱着虔诚严谨的态度工作,而且乐在其中。每次面对佛像,她的心情都非常平静,即使是爹病重时,只要在佛像前默祷,她的心就会得到安宁。奇怪的是,这次不灵光了。她还是尽可能专心工作,但是,不时会去担心福星号会不会遇上强风?会不会碰上倭寇?和美子的丈夫死于海盗刀下,耿烈不会那么倒霉吧?不会的?他很快就会平安回来。万一风太强吹断船桅,接下来的船桅刚好打中他万一浪太大把他卷起冲进海里万一天哪!不会的!她太杞人忧天了!他认识她之前不是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吗?可她就是无法阻止自己去胡思乱想。
放旬日假,她去领主馆,羽代夫人察觉她不对劲。她强颜欢笑,硬说没事。浅井大人已带丸野进城。据羽代夫人说,上次浅井大人本来要逼丸野取消与耿烈的相扑赛,但是丸野表示可以取消忆如这个赌注,但一定要比赛。
“耿船长赢了丸野,浅井大人是否不悦?”忆如问。
“没有。”羽代夫人回答。“大人早就考虑到,耿船长赢的话,可以挫挫丸野的锐气,刺激他更努力的习武。丸野赢的话,可以增强他到京城磨练的信心。虽然浅井大人会派人时时保护丸野,但丸野也该有自保的能力,我其实并不很为他担心。倒是你令我有点担心,你瘦了,而且看起来很忧郁。”羽代夫人眉宇间一向惯藏的忧郁反而消散了此了
“可能是因为乡愁吧。”
回到永乐旅舍后,知悉松青、柏青、馒头与和美子母子等一起去钓鱼未归,整个旅舍显得冷冷清清的,忆如感到空虚又寂寞。她无法再自欺欺人,令她闷闷不乐的原因不是乡愁。
她坐到曾与耿烈共坐的石椅上,喃喃念着:“平生不识相思,才识相思,便患相思。”念着念着,泪珠涟涟不断滚落。
为什么?她来长冈的目的已经达到,羽代夫人虽然无法承认是她娘,但与她谈话时的神情语气,明明已当她是女儿。她应该知足了,为什么还强烈的渴望得到更多?她想得到的是什么?是她推却过的情爱吗?她自以为已慧剑斩情丝,为什么没斩干净?
那天晚上,她发现和美子比她快乐多了,一度变得沉默的和美子,已经重拾欢笑,而且忆如发现,柏青似乎成了和美子殷勤侍候的新对象,只是和美子做得不像她侍候耿烈时那么明显。”
忆如被自己这个新发现吓了一跳!可能吗?柏青与和美子?她又连续观察了几个晚上,觉得越来越有可能。文音与裕郎都很崇拜柏青,他们想要什么,柏青便能刻出什么给他们,十二生肖都刻齐了,接下来要刻孙悟空、唐三藏和猪八戒,他们的娘也兴致勃勃的陪他们看柏青雕刻。
又过了一个旬日假,和美子估计耿烈他们该回来了。可是一天过了又一天,忆如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还是没盼回他们。
忆如没有和和美子深谈,因为耿烈不在永乐旅舍后,她隐约感觉和美子对她似有一点点敌意。她开始后悔,那天晚上她或许太冲动了,没有好好听耿烈解释。也许和美子对耿烈真的只是一厢情愿,也许他们两人根本从来不曾有过暧昧,也许耿烈真的拒绝得了和美子的诱惑。如果是真的,那他堪称圣人,她居然还那样恶劣的鄙夷他。换成她是耿烈的话,付出一片真心,得到的却是嗤之以鼻的讪笑,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她真的很佩服和美子,那段海员妻的日子,和美子是怎么度过的?换成是忆如的话,她会终日心惊胆跳、恶梦连连,深怕盼到的是令人心碎的噩耗。一场海难使得她娘二十年来音讯全无,现在虽然得见,却囿于形势,不能相认。这样的故事绝不能再在她的生命中重演。
连和美子也开始担心了,每天晚餐时都要叨念一遍:按理说耿烈的船几天前就该回来了,怎么会迟了呢?该不会出事了吧?
忆如每听一遍就惊恐一遍。耿烈此刻在哪里?他被漫无边际的汪洋吞噬了吗?他葬身海底了吗?不!他不能死!他以为她真的蔑视他,如果他就此辞世,那么她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是个聪明人,他怎么会不懂她的心呢?她那日之所以会用刺人的话语伤他,其实是为了他与和美子、文音和裕郎着想呀!她明白他会痛苦一阵子,但尔后他一家人和乐幸福时,他终会了解还是和美子适合他。
然而情势的转变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做梦也想不到,柏青和和美子居然在短时间内就亲近了起来。由他们的眼神和态度看来,可谓郎有情妹有意。忆如对这桩美事当然是乐见其成。但她好像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她拒绝柏青,柏青心里多少会有疙瘩。和美子认为是她夺走耿烈,对她不免心存芥蒂。而她当初选择自我牺牲,对耿烈说出那么绝决的话,已覆水难收。
如果耿烈能平安回来,她拉得下脸向他赔罪吗?她的道歉弥补得了他受创的自尊吗?他还要她吗?还是他宁可、或已向别的女人寻求安慰?
天气冷得令忆如无法再坐在中庭思念耿烈。一有余暇,她就关在房间里担心他的安危,逼得她快疯!因而她以画画打发漫漫长夜。手忙着画,脑子也忙着想。也许这样最好,长痛不如短痛。痛过这一次,与他断个干净,以后就不会再痛了。否则往后的几十年,如果他每次一出海,她就得揪着心、寝食难安,那样的痛苦她实在不顾去招惹。
旬日又届,照理忆如应该很高兴能再去领主馆见羽代夫人,今天她应该可以完成羽代夫人的画像,以后也许再也没借口去见娘了。可是她一早醒来,竟有点意兴阑珊。因为耿烈已经整整离开一个月了,生死未卜,她只想痛哭一场,没有心思做任何事。
不过,她还是勉为其难的起身梳洗更衣。就在她食不知味的喝着粥时,一个女仆来通知她领主馆的软轿来了。女仆再以日语对和美子说:“轿夫说他们刚才下山来的时候,看到福星号快进港了。”
已经稍微听得懂日语的忆如,冲动的想跑到码头去迎接福星号,她想尽快知道耿烈是否无恙。可是,轿夫们已在等她,她只好压下冲动,乖乖的坐进轿子。
轿夫们爬上山坡,在远远看得到码头的地方,忆如不畏寒风掀开轿帘,果真看到福星号即将进港,而站在船头那个高大的熟悉身影就是耿烈。
她忐忑了一个月的心终于放下,暗自喜极而泣,同时也乐极生悲。情根已在不知不觉中深种,她能跟他断个干净吗?此刻她恨不得能扑进他怀里,倾诉别后的思念,然后请他原谅她。
敏感细腻的羽代夫人看出忆如的怪异。“忆如?”
忆如回神过来。“啊?”
“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没有呀!”
“没有的话你不会发愣了半天。”
忆如尴尬得面红耳赤。
“我来猜猜。我听加藤说,福星号回来了。你想去见耿船长,是不是?”羽代夫人微笑着柔语。
忆如张口结舌,满脸胀得通红。“没有。”
“没有的话你的脸不会这么红。其实上次在宴席中,我就看得出来你和耿船长之间有情怀。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人的目光很奇怪,像在捉迷藏。你们仿佛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心意,可是却在短暂的几瞥中完全流露。丸野捉弄你的时候,耿船长冷冷的做个局外人,可是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怒火和妒火。”
忆如轻叹。“如果我们之间曾有过什么,也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羽代夫人讶问。
“我是我的错,我对他说了很刻薄的话”忆如不禁哽咽。“我伤透了他的心,他不会原谅我了!”泪水流下脸颊,她急忙在泪水滴到绢纸之前抹掉。
“他说他不原谅你吗?”
“没有。我伤了他之后,他就几乎避不见面。”
“你后悔了吗?”
忆如实在不想掉泪,可是不争气的泪水却流得更快。她掩面不语,等到能够控制情绪了,才放开掩着脸的手,淡淡的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后悔,也许这样最好。”
“很多事情应该把握时机去做,才不会后悔。”羽代夫人意有所指的说:“我后悔了,我后悔没有在一开始梦见过去时就想办法求证,而过于犹豫,一再怀疑那是梦或是真。蹉跎了些时日,因此见不到我想见的人。”她低下头去,尾音已近呜因。
忆如明白她在说她爹,她激动的握住羽代夫人的手,轻声叫:“娘。”
羽代夫人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对她微笑。“我想在我正式收你为义女之前,你还是叫我羽代夫人的好。你明白吗?”她也紧握忆如的手。
忆如点头,眼泪跟着滴落。她终于得偿宿愿,叫娘了!羽代夫人不啻已经承认了她的身份。
“你愿意吗?”
忆如用力的点头。“我当然愿意。”
“那么我今天晚上就写信告诉浅井大人,我想收你为义女。过去的事情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否则会滋生无谓的困扰。你也要谨言慎行,不要张扬。”
“我懂,羽代夫人,我会小心的。”
羽代夫人爱怜的为亿如拭泪。“那我们把画画完吧,下个旬日我一样会派轿子去接你。”
接近中午的时候,画已完成,羽代夫人离开一会儿,让忆如做最后的润饰。画中的羽代夫人含笑直视前方,端庄秀丽,神情显得愉悦又满足。送上午餐的女仆们呼伴来看画,大家都称赞忆如画得真好,画工精细灵活,夫人好似随时可以从画里走出来。
傍晚,忆如边和羽代夫人闲聊,边享用点心时,女仆通报耿船长来了。
忆如的心跳霎时狂乱起来,紧张得四肢僵硬。
“喔,请他进来吧,叫他把东西拿进来。”羽代夫人吩咐了下人后,转头凝视忆如。“记得我的话!很多事情应该把握时机去做,才不会后悔。”
忆如口干舌燥,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娘特意为她安排时机吗?她能辜负娘的一番好意吗?见了他她该说什么?
她的心还乱糟糟的,他就进来了,她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一个月不见,他还是那样的壮硕挺拔。他的眸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一下,便转开去恭敬的向羽代夫人问好。“我挑选了几样最精致的东西送来,不知夫人是否合意。”
他以日语说,羽代夫人却以中文回答,像故意要让忆如听懂。“你的船刚到一定很忙,很抱歉是我太心急了,怕你把好东西都送去扳津卖,所以先请你来。下个月是浅井大人六十寿辰,我想买些东西送他。耿船长,你好像瘦了。早上我才问过忆如,她怎么越来越瘦。你们都瘦了,一向都瘦的我反而胖了,可能是忆如来了后,我心情好的关系。来,忆如,过来帮我挑选东西。”
忆如战战兢兢的走过去,耿烈把相叠的两只箱笼摊在榻榻米上。羽代夫人凑近去仔细瞧,不时拿起一样东西问忆如的意见。忆如魂不守舍的答羽代夫人的话,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不曾离耿烈这么近,要不是羽代夫人叫他来,他不知还要躲她躲到什么时候。想到这里,她前一刻还兴奋得咚咚跳的心忽地感觉酸酸的。
结果羽代夫人选了人参、锦缎、玉器等大约半个箱笼的东西,然后叫加藤付钱给耿烈,再吩咐加藤去拿东西。
“耿船长坐下来和我们一起用点心吧。”羽代夫人说。
“谢谢夫人,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耿烈说。
羽代夫人看看庭院。“是呀,天都快黑了,那我就不留你了。耿船长,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夫人请说,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尽力。”
“请你顺便送忆如回永乐旅舍。”
忆如心头一震,脸不由得红了起来。看耿烈没什么表情,也许他并不愿意,只是不便拒绝羽代夫人。她的心便凉了半截。
“是的,夫人。如果江师傅准备好了,我们就启程了。”
忆如的心更往下沉。江师傅!多生疏呀!他心里是不是不齿她利用羽代夫人的权势逼他接近她?大知道她压根儿没想到娘会召他来,又安排他送她回去。
忆如暗自咬咬下唇,一肚子委屈的默默背起装画笔和颜料的布袋。
加藤送来一件衣服。羽代夫人把加藤捧来的衣服打开,那是一件长及小腿的厚披风。她亲自把披风披到忆如身上。“外头很冷,随时都会下雪,你出门多加一件披风,可以御寒。”羽代夫人还为忆如系上带子,拢拢头发,那神情像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
“谢谢夫人,”忆如说。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母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下次再拿披风来还。”
“不用还,就送给你。我的披风很多,这件几乎没穿过。”
“那么,谢谢夫人。”
“该谢的人是你,”羽代夫人说。“你那么辛苦的为我画火斗像,不肯收酬金,我真过意不去。”她送忆如走出房间,直送到她上耿烈的牛车
牛车慢慢的离开领主馆过吊桥,僵坐在牛车上的两人谁也不说话,好像在比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牛车并不宽,两人却尽可能坐得远远的,中间足以容**积约是忆如三倍的丸野。
寒风呼呼的吹着,来时坐在轿子里的忆如没有感受到北风的强劲,这会儿坐在无遮无蔽的牛车上,凛冽的冷风直刺进她脸上。娘要是没给她这件披风御寒,她可能已经冻得打哆嗦了。
居高临下,自夜幕低垂的天光中,可以看到海面上波涛汹涌,巨浪拍打在岩石上,激起白沫。
手脚冰冷,心也一样冰冷。曾几何时,两人月下私语,热情缠绵。现在在这肃杀萧瑟、不见月儿的阴暗山路上,两人虽同坐一车,可谓近在咫尺,心灵的距离却遥不可及。
脸上凉凉的,不是泪,她再不济,也不会用眼泪当武器,试图挽回他的心。再说,她也一直无法确定要不要和他再续前缘。害怕他会在海上遇难的那段日子里,她的心已饱受折磨。那样的折磨再来一次的话,她会发狂。
“是雪!”她不知不觉的惊叫起来。第一次看到雪使她兴奋得双手在空中乱抓。口中则喃喃念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
耿烈以谢道馄的名句接口:“未若柳絮因风起。”
她惊喜的看他,没想到他竟有文采。其实她也并不很惊讶,她早就知道他那粗壮的外表下,有一颗敏感、细腻、体贴的心。
今天两人第一次正眼对看,目光一接触,似乎就离不开,但其实那也只不过短暂得比一刹那多一点而已,牛车的颠簸很快就把他们晃回神。
忆如心跳狂乱的怯怯低下头去。她应该没有看错,他的眼神仍凝注感情,也许车轮可能辗过路上的大石头,一个更大的颠簸,把坐在车板边缘的忆如摔下车去,她尖叫一声,却煞不住势,整个人沿着斜坡直滚下去,连滚了七、八圈才坠落到较平坦的枯草地上。
“忆如!”耿烈惊恐得全身寒毛直竖!他赶紧煞住牛车,奔下坡去,跪在地上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忆如。“忆如!忆如!你有没有怎么样?”他焦急的问,吓得不敢碰她。
她又从江师傅变回忆如了?心里百感交集,泪水不由得溢出眼眶。
“怎么了?很痛吗?哪里痛?”他连声急问。“你说说话呀!别吓我,告诉我你没事!”
她的泪水决堤了般的奔流。他心疼她的着急口吻令她心痛。她曾那样残酷的伤害他、践踏他的尊严,他还这么关心她。可是之前他无声无息的躲了她一个月,无情的惩罚她。
“别哭,别哭!告诉我你哪里痛。”他万分怜惜的轻轻用袖子为她拭泪擦脸。“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该死!我太疏忽了。你行行好,张开眼睛来看我,告诉我你没事?”
她张开眼睛,以哀怨的眼神看他。
他无比温柔的盯着她轻语:“忆如,你哪里痛?”
“心痛。”她回答。
“心痛?”他错愕的愣住。
“为你心痛。你恨我吗?”
他眨了眨眼睛,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恨你?”
“我那么坏,说了那么可恶的话侮辱你。”
他的脸色一变,转为阴沉。“你说的是实话。是我自己异想天开,不先掂掂自己的份量,居然妄想爬天梯去摘月亮。”他说着,抬起头,想拉开与她的距离。
“不!”她情急的双手抓住他的双臂。“你听我说,我会说那么恶毒的话是有原因的。”
他不吭声,冷着脸掩饰他心中的伤口。她可以感觉到她指下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我以为你跟和美子”
他愤而打断她的话:“我就知道你一定是看到她进风吕屋去找我,误会了。我向你发过誓,说我是清白的,朋友妻不可戏,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商大哥的事,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被他一凶,她又泪光盈然。“我本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和美子需要你,文音和裕郎需要你,你需要一个像和美子那样会服侍人的妻子。我什么都不会,我连荤食都不愿去碰。”
他恶狠狠的瞪她,像想把她吞吃掉,没好气的说:“现在你以为呢?”
“呃前两天和美子都帮柏青剥虾壳,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帮男人剥虾壳的习惯,可是,我从来没看过她为松青剥虾壳。”
他脸上的线条开始松开,但仍带着怒气道:“你以为我需要的只是一个会帮我剥虾壳的妻子?我自己没有手吗?我不会剥吗?你不想要我的时候就打我一耙,当我是无用的废物那样踢开,现在你想把我捡回来了吗?”
她连摇好几个头,急忙放开握着他双臂的手。
他脸上的线条又变僵硬。“你是什么意思?这样耍我玩很有趣吗?”
她又摇头,眼泪流下眼角。“我不想再经历那种忧心受怕的日子。”
“忧心受怕?”他不解的蹙眉,然后眸光一闪,表情放柔,甚至显现一丝喜色。“我比预定的日期晚回来,你为我担心?”
她轻轻的,含羞带怯的点头。
他眯着眼低下脸来,拉近与她的距离。“你这个尊贵的雕刻大师的掌上明珠、日本文臣之孙、领主夫人之女,干嘛为我这没爹的、妓女之子担心?你忘了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吗?”
她讨饶的轻语:“那只是为了想让你死心所找的借口,我从来不曾看不起你。我说过我很佩服你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奋斗到今天的成就。”
“你的意思是你不介意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可是你怕我有一天会死在海上,害你像和美子一样做寡妇。对不对?”她楚楚可怜的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晚回来吗?”
她摇头。
“我到明州的时候,有人想买我的船,和我洽谈。刚好我这趟到明州的海上之旅心情特别烦躁,”他的嘴角往下扯一下,说明了那全是拜她之赐。“我忽然对十五年来的海上生涯感到厌倦,想要在陆地上安定下来,不再飘泊。我答应那人我会考虑卖船之后,就不断在码头附近散步,思索我的未来,碰到熟人就打个招呼,聊几句。一个人告诉我,经营两间大仓库的贺老死了,他儿子想把仓库卖掉。我到仓库旁观察了一天,看到几个和我小时候一样为了抢工作而大打出手的毛头小子。我把他们拉开后,就下定决心要买仓库。经营仓库的利润肯定远不及跑船贩卖货物高,但是稳定多了,没什么风险,而且我可以帮助那些孩子。我和田叔谈过后,花了几天的时间详细打探消息、了解仓库营运的情形,然后付了一笔订金给贺老的儿子。他说他和几个商人订有租约,不能马上把仓库卖给我,要等到立春时。我说没关系,我可以等。所以,”耿烈微笑道:“我好像和你心有灵犀,你不希望我跑船,我就恰好有机会卖船转行。这样你满意吗?”
“太满意了!”这次忆如流下的是高兴的泪水。“可是,你会不会后悔?将来你也许又会厌倦陆地的生活。”
“不会的。十五年来我已经航行过无数次,每一次都要和天候、大海及海盗搏命,能够活到现在而且赚了些钱,可以说非常幸运。以前我孤家寡人一个,万一运气用完了,海葬就是了,毫无牵挂。但是我很快就要成家,我要为我的妻儿着想,不能让他们担心受怕。”
忆如既紧张又兴奋,又有一些害怕,轻声问:“你快要成家了吗?”
“嗯,”耿烈的头低下来,鼻子几乎碰到她的鼻子。“如果你不介意我们门不当户不对的话。”
她嗯起嘴娇啧:“已经跟你说了我从来没介意过。”
“你会不会后悔?将来哪一天你也许会变得在意我是个出身贫贱的私生子。”
“不会!”她向他保证似的,再次轻握他双臂。“如果我会,我就没资格做你的妻子,你就把我休了。”
他轻笑道:“我记得我还没向你求婚,你就建议我把你休了。”
她面红耳赤的嗫嚅:“你你”她找不到话来辩驳,他的唇近在她唇上,她干脆唇往上一顶,堵住他那张讨厌的嘴。
两唇一碰,他立刻采取主动,吻得她神魂差点出窍。
“忆如,”他稍微松开她一点,轻声呢喃:“我们不能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她初尝和他的舌缠斗厮磨、甜蜜美妙的滋味,正在兴头上,欲罢不能。“我们亲嘴会碍到别人吗?”“不会”他浊重的呼吸。
“我们亲嘴会遭天打雷劈吗?”
“不会”他的双眸燃烧着炽焰。
“那么我们就能”她再次吻住他的嘴,两个人直亲到必须停下来呼吸。
“天哪!”耿烈呻吟。“我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热情如火,能使我热血沸腾的妻子。”他的唇再次覆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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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福寺落成那天,浅井大人和羽代夫人正式收忆如为义女。
开春后樱花盛开的一个吉日,耿烈到领主馆去迎娶忆如。忆如换上羽代夫人为她准备的华美和服,但头发仍梳成中国女人的式样。
羽代夫人帮她插上玉簪,戴上红花,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知道我的中文名字叫什么吗?”
“不知道。爹没说过。”忆如小声回答。
“我叫秀如。”
“而我叫忆如。爹每次叫我的名字时,一定都会想到你,娘。”
最后一个字忆如叫得极轻,却重重敲在羽代夫人心上。“你就快回中国了,我真舍不得让你离开。不过,日本恐怕将有动乱。浅井大人已在召募僧兵,我想你们还是离开的好。这段时日能与你相聚,还能看着你出嫁,我该满足了。”“娘,以后我会带着我和耿烈的孩子来看你。”
秀如含泪点头。“我会在这里等着。”
第二天,柏青与和美子在永乐旅舍完婚。柏青决定在长冈定居,在缺少优秀佛像雕刻师的长冈,他不怕没工作。此外,他还可以雕刻一些受人欢迎的小木偶出售,他托要回泉州的松青把他的积蓄拿给耿烈,买下永乐旅舍。
第三天,忆如到领主馆归宁,与羽代夫人告别后,便在耿烈的扶持下,登上福星号。
船慢慢的离港。耿烈轻拥着娇妻,陪她看山丘上的领主馆渐渐变小,小到看不见。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上福星号时的打扮吗?”
忆如破涕为笑。“记得,我扮成矮麻子。当时你如果把我赶下船去,我们的命运就不会如此。”
他微笑着摇头。“我始终相信,姻缘天在定,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谁也逃不过。”
“是吗?”忆如顽皮地挑眉。“我倒要试试看,以后你住明州做你的仓库生意,我住泉州画我的佛像”
“啊?那怎么行!”耿烈大吃一惊,看到她唇角的笑意,他才放松下来微笑。
“这个问题晚上我们在床上再商议好了。可是,船长室的床那么小,我们恐怕要叠着睡。我太重了,怕压疼你,那就你睡我上面好了。”
她娇羞的嗔他一眼。“我要是晕船,就吐在你身上。”
他呻吟一声,不过很快就笑开了脸说:“我会让你在床上忙得没时间晕船。”
“耿烈,你好坏!”她娇声道。
他拥紧她,对她耳语:“老婆,我现在就想使坏”-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