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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川口劳改煤矿看黎斐的时候，我给了他账上打了500块钱。
这已经是这个月给他的第六个500元了。其中的两个是他父母的钱，另外的两个是我父母的钱，再另外的两个是我自己的钱，对于月工资不足千元的我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因为婚后的积蓄在他入狱前都打点给法院了，五万块钱让他的十年徒刑改判为八年，我还得抚养我们的儿子家钰，为此，我不得不在上班之余重新拾起导游的行当，在黄金周赚取一点外快。我想，我有点撑不住了。
二
上个月是他入狱的第二个月，见他的时候，我心里一阵痛楚，透过隔着玻璃的小窗口，我看见他的脸已经变得粗糙黝黑，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白净和光泽，左眉头处那颗绿豆大的痣还是那么显眼，我想起当初新婚后走亲戚时，舅舅叼着烟笑说：“黎斐是不会哄人的，他要是干了坏事，这个痣会说话哦。”
谁曾想八年前的一句戏言竟然会应验。
我忍着溢满眼眶的泪水，拿起了电话，对他说我带了秋衣秋裤及他喜欢吃的苹果和300元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压低声音跟我说了三句话：
把娃照看好；
给我三千块钱，我得送人，我在井下实在受不了了；
你回去吧。
说完，他转身离去，不给我留任何的说话余地。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太伤心才不跟我多说话的。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抹着眼泪“井下”那两个字眼在我脑海里闪着，如今矿难的消息此起彼伏，难保哪一天我无法继续想下去，我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他不再下井。
接孩子时候，我把斐的情况大致告诉了公公和婆婆，并说了斐急需要钱的事情。
这对在银行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两口，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的慷慨和焦急，婆婆竟然说：“难道黎斐用公款的事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这咋可能？”
“他今儿给你买个这项链明儿给你买个那戒指，你都不问他哪来的钱？你这媳妇是咋当的？啊？”
几句话的语气不温不火分量却一点儿也不轻。
我有些懊恼，这只差说是我把斐送进监狱的了，而我还在怀疑作为他们的第三个儿子，斐是不是亲生的呢。
“这时候还说这话有啥意思呢？你自己的儿子你还不知道？一天到晚嘴里哪有个实话呢？我给说了好几次，银行的钱再多，不是自己的，不能随便用，那东西不听，你有啥办法？”
公公的圆场让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最终，我忍受着婆婆数落的话的回报就是给了我一千块钱作为把他儿子从井下转到井上的赞助费。
我能咋说呢。
三
是的，黎斐隔三差五不是给我买衣服就是买首饰，他给我的钱的来源的回答就是：行里发的奖金。
他们行的效益真的是不错，这是我知道的，斐爱我，他不抽烟不酗酒不赌博不玩女人。
他说他只想让我生活的更加快乐。
他知道我最爱旅游，每到放假的时候，他都会带着我或者带着我和孩子一块出去。
婚后一年，他知道我怕冷，就买了这个小城里冬季24小时供暖最好的房子，为此，他卖了我们结婚才买的新房还借了四万块钱的外债。
债是欠在他头上的，他对外人总说“我们家我做主，我老婆不管事儿”事实的确是这样的，家里的一切开支都是他出，而他每月还不定量的给我零花钱，我想我是被他宠坏了，我有了被过度宠爱的沾沾自喜和完全满足的虚荣。
我真的是被他宠坏了，尽管结婚乃至认识他之前，我一直自认为处事能力很强。我开始什么事都依靠他，我成了他慵懒的小女人。我只知道，有斐在，就没什么过不去的，我何必向其他的家庭主妇一样总要把握男人的动向呢。
我甚至为自己是如此大智的女人而幸福的自豪。
而我现在真的很自责，我比任何时候都讨厌我自己，我意识到自己过去是多么的愚蠢，我应该了解斐的一切，可我就是不了解，也没有试图去了解。
宣判那天，我知道斐挪用了银行35万公款，宣判书上说他挪用公款参与赌博。
后来，我知道的事实是，他的公款用于投建本市一个度假村的引进项目，而他的合伙人是本地一个赫赫有名的黑社会头目。
这个事实给我的震惊不亚于划破寂静深夜的一个霹雳。那个黑社会的头目拿了钱连夜飞到澳门，三个月不见露面。
四
那个黑社会头目露面的时候，斐早已被判刑。
八年啊，八年意味着所有的事情要我独自去重新面对“难得糊涂”这四个字在我看来已经成为荒谬之极的词语。
假如，我不是那么自以为是的小女人，假如我常常“关注”斐的行踪，假如，我曾经沉湎幸福的感受只是一场愚蠢透顶的温馨之梦，假如
可是，没有假如，就像这世界上永远没有的后悔药一样。
这变故就这样突如其来，让你没有缓冲思想的余地，就像十五年前发生的那件让你无法相信的一幕一样。
那年，我唯一的弟弟在同学家写完作业跑着玩耍的时候，也是他视力不好，不小心一头撞在同学家的玻璃推拉门上，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凑巧，玻璃碎了，弟弟的头嵌在门上，伸出的犬牙交错的玻璃划断了弟弟的动脉血管，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弟弟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无力的眼神看着我，看着周围的人，说不出一句话，不久，我可怜的弟弟就死了，死的时候才10岁。
母亲大病了一场，从那时开始下了班就打麻将，父亲默默地进工厂，默默地出工厂，回到家就侍弄着他的花花草草，原本内向的他更不爱说话了。好的一点是他们开始尽量满足我的要求，不再反对甚至支持我学跆拳道，支持我考导游，他们也不再要求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后来，我到博物馆工作，并利用假期带旅行团出游。其实做导游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实现我旅游的愿望，而每次我总带一些纪念品回来，给母亲带阿拉善的驼绒，涿州的金丝挂毯，杭州的真丝围巾，给父亲带海南的海石花盆景，岳阳的君山银针他们总会嗔怪我乱花钱，但我看得出他们实际是很高兴的，发自内心的那种。
时间是医治任何创伤的良药，这句话说的一点儿都不假。
慢慢地，父母从失去儿子的低沉气氛中走了出来，而在我结婚后，斐时不时的过去看看我的父母，帮父亲剪花枝浇水，帮母亲打扫卫生，再甜甜的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妈，父母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个惨痛的过去，他们把斐当成自己的儿子。
以至于斐出事后，他们四处托人疏通打点关系，殷勤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斐的父母。
五
八年徒刑使得斐的事情尘埃落定，而先前忙前忙后的父母这时候似乎一下衰老了好多，父亲似乎又恢复到了失去弟弟的那个状态。
一次午饭后，父亲喝了点酒，他是不太喝酒的，他拿了两个小凳子，示意我和他坐在院子里。
院子里，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月季开得正好——尽管带刺的叶子被秋风吹干了绿意；吊兰绿莹莹的在铁丝上挂着的花盆里盎然的舒展着；橡皮树在秋日下午的阳光下晒着她富态的叶子，巴西木又长了片新芽儿。
“娟啊，”父亲说
“看，从检察院调查黎斐到现在也都半年多了，爸一直没说啥，嫌说了惹你不高兴。可现在，爸得提醒你，你得考虑自己以后的路啊。”
“爸，您说这话啥意思啊？”
“唉，这话可能有些不尽人情”“爸的意思是，八年时间，你感觉你能等八年不？”
“爸知道黎斐对你好。”父亲又很小心的补充了一句。
自从没了弟弟，他把全部的父爱放在我这个唯一的女儿身上，即便是语言上也总怕伤着我。
“我等。”我这样回答着父亲，语气很坚定。
父亲呡了呡他的嘴唇，两手放在微微分开的膝盖上，眼睛朝下看着他脚前面的地，没再说什么，他知道他这个唯一的女儿很倔强，说定了的事很难改变。
父亲的脸上又出现了十多年前的表情，那是弟弟死后父亲脸上独有的表情，一种悲怆一种无奈又似乎是一种人到中年或老年才有的寄托无望下的无助。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该那样说话。
“爸。”
“哎。”父亲抬起了眼睛望着我，我咧开嘴，对着他笑了笑，可终究没有收回我的话。
六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梦里，我在一块高地上，弟弟在不远处的一个窑洞里玩耍，我闻得见洞里不时冲出的一股渗气，不臭，但是很不好闻，那是一种阳光下绝不会有的气味，我使劲叫着弟弟的名字，我叫他出来，别在那儿玩，可是不论我怎么叫，他都不理我，我又往回走，想叫爸爸收拾弟弟，弟弟很听爸爸的话。
前面两座黑魆魆的山峰，不知怎么，我就很容易的上了其中一座峰顶，两山中间是一条很宽的河，河水似乎也黑魆魆的，很深，在半山腰晃着，却不流动，父亲和斐在河里挣扎，河水似乎更加剧烈的晃动，父亲的头没入了水中，不见出来，我挥着手臂大声喊着“爸，来人啊，救命，救人”
然而，我的声音总也喊不出来。接着，斐也沉下去了，我感觉我的心都要被撕裂，我对着天空使劲的喊“啊”还是出不来声音。
一辆公交车过来了，一直开上了山顶，我一下子到了车上，车上没有司机也没有别的乘客，只有我母亲和我的儿子在车后面坐着，他们不说话，我嘴里还在喊着“救人啊”
车却很快的开走了，透过车窗，我看得见黑魆魆的河水吞没父亲和斐的地方泛着波纹，我大声地哭了起来，满心的凄凉。
七
我在该上班的时候上班，该带团的时候带团，该带孩子的时候带孩子，平静的生活对于那些街坊邻居或者单位里表面嘘寒问暖实际上想看你笑话的人来说是最好的打击。
因此，斐刚入狱的那几天，我甚至穿上了结婚时买的红色大衣，在人前晃来晃去。
可是每到夜晚来临的时候，看着孩子熟睡的面孔，我忍不住流着眼泪，这眼泪并不是为了我不独守的“空房”
母亲让我离婚说了好几次了，她的说法很直接，她说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不能让我这么耗下去，趁着她和父亲还算年轻，趁着我还年轻，把我安顿好了，他们也就放心了，她说自从弟弟出事之后，他和我爸从没违背过我的意愿，但是这次我必须得听他们的。母亲声情并茂，眼泪配合着她对自己“苦命”的絮叨。
斐入狱后的经济困难已经很让我头疼了。
一时间，我近乎失语状态，我很木讷的面对这一切，我突然觉得我很虚弱，如果稍稍来点儿外力，我就会倒下，再也起不来。
母亲那样的话不需要再多说了，我觉着我已经撑不住了。
是的，我真的得提出离婚了，我不能不听父母的话，他们可就我一个女儿啊，可我怎么面对斐呢，这对他是一个多大的打击呢，先离了瞒过父母的眼睛再说，就这么决定了。
八
在斐入狱的第三个月，在我给他账上打够三千元后，我鼓足了勇气跟他提出离婚，跟他说这不是我的意思。
奇怪的是，他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而且异乎寻常的平静。他说，他早就想到了，就是我不提出来，他也会提出来的。
他说：
“你的父母很不容易，别惹他们难过，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让父母受委屈。”
我已经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失声痛哭，狱警过来拍我的肩膀说“小点声。”
“别哭了啊，我又没死，嘿嘿。”他在里面竟然笑。
“我在这儿挺好的，不久就会在上面劳动，不再下井了，不要担心我，带好孩子，替我照顾好你的父母。”他又是微笑。
我看不出他的内心是否难过，他平静的外表让我很轻松，又给了我更大的歉疚。
九
婚离了，母亲张罗着四处托说亲戚朋友给我找对象，我却无法释怀我对斐的歉疚，郁闷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似乎，斐从犯事到入狱，我的情绪变化都没有离婚这么大，起码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我的变化，那就是我父亲。
终于有一天，父亲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看着他的红红绿绿的花草，抽了一口浓烟，对我说“娟啊，事都让咱家给遇上了，你和斐的事，爸和你妈说你也不是不说你也不是，以后，不说你了，虽说你和黎斐离婚了，但你还可以再等他回来，也不影响啥，娟，想开些，把你自己管好，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妈呢。”他这样说着，低下头，我看见穿过散开的烟圈的两滴老泪落在了地上。
当晚，父亲上楼梯时，突发心肌梗塞，栽到了，永远没有起来，我在灵前抱着他的遗像，对照片上那个看着我笑的不好的男人嚎叫“天塌了，你在哪儿啊，我的爸——”
有句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父亲三七刚过，又一个噩耗传来，川口煤矿发生大面积塌方，死了85人，斐是其中的一个，其实，他已经转到井上工作了，这是最后一次下井，而他竟死在了下面。
十
我想我得独自做一次旅行。
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后，我出发了，去那个离天很近的有着格桑花的地方。
高原的晴天总是特别明朗，白云就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一大堆棉花团，云飘到哪面山坡，那面山坡就留下了阴影，远远望去，像火烧后留下的痕迹。
白云过后，阴影全无，山坡依旧美丽。
而我不知道，生活中的云彩飘走后，生活是否能依然美丽呢，又或者美丽之后，又有新的云彩留下阴影呢。
那个离天很近的小镇上，傍晚，没有路灯的街上，竟然有一个披着长发的已经不很年轻的流浪艺人在演奏着萨克斯曲回家，我不懂音乐，但我听得出他演奏的并不是很好，而这没有妨碍他演奏所投入的激情。
在那个小镇上呆了一天一夜后，我想我该回家了。
到家后，我把带回来的青稞酒献在父亲的像前。
然后，买了水果送到斐的墓前。
适逢那天开公判会，那个曾跑去澳门的黑社会头目因为背负了两条人命被判处死刑，当场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