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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上班都见到那辆桃红色的小车。透过中巴车的玻璃窗,见它徐徐地从后面驶来,然后和我并行,最多十秒,便鱼一般划过,无声无息地。隔着中间的绿化带,在并行的另一条道上。那样的一种桃花般的艳和粉,象从聊斋中走出来的狐仙,咯咯地娇笑着,眼波轻转,刹时把人的魂勾出了心窍。欲待追去,却又烟一般没了踪影。我找不出文字来形容那种感觉,每次乍一见它,心底先是一惊,仿若前生早已相识,同是一朵桃花的瓣儿:它若是那阳光下灿烂妩媚的一面,我便是面向大地静静微笑的另一端,同为一体,不曾分离却从不曾相见。
在我的目光中它渐行渐远,只是那样的一团粉红,较之美人腮上的胭脂多了几分凝重,比莫奈画中的睡莲少了几分朦胧。它不似小家碧玉的女孩儿,那份调皮与天真谁都看得懂;却也不是气度雍容的王后,故作的矫情与威仪让人无法心生亲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妹妹要被称为“潇湘妃子”娇媚而不觉轻浮,华贵而不失纯真,这种颜色是属于王妃的,就如晴雯原是芙蓉花神一般。芙蓉花的那一种粉红,较之桃花的粉红,是多调了一点蓝,少加了三分白的,正因为那一点点的差异,使她似黛玉而非黛玉,她的悲哀是实在露着的:丫头的身份、被赶出大观园的命运、甚至魂归太虚时连水都不曾有人端一碗。黛玉则不同,她的悲哀就如这样的粉红,远远看着是明媚而幸福的,带着弱柳扶风的从容;带着娇花照水的韵致,用心细赏时,却又觉着美得过于纯粹、粉得过于执着了。一如宝二爷眼中的妹妹,完美无缺,而正是这样的完美背后,掩藏了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她笑着、哭着、使着小性儿,象极了幸福的被捧在手心呵护备至的大家小姐;锦衣玉食、琴棋书画,象极了无忧无虑一无所缺的富贵闲人。而实实在在的,她什么也不是,她只是一株草,一株被称为绛珠的仙草。仙草也罢,凡草也好,一株草而已。“世外仙姝寂寞林”注定来到凡尘俗世是难得有人懂得的。生活中大观园中,姐姐妹妹一大群,很热闹。她和妙玉不一样,妙
玉是孤独的,而她是寂寞的,寂寞就象春末夏初向阳山坡上最后一树桃花被风雨洗得泛白的花瓣,在诗人的叹息中无助地纷飞。
这又让我想起属于王妃身份的戴安娜,万人羡慕与敬仰浮在她头顶的王冠,显在她美丽的笑面,而她的爱情却失落在王子的转身之间,只有镜子看得见她眼底不经意泄露的一泓忧伤。
那么这辆车的主人,该是怎样与众不同的一个女子呢?或者,根本应该没有人。这份空灵不是人间应该有的。神秘总让人心生好奇与向往。见到它成了我每天透过车窗的一种盼望。这种似有若无的盼望,让我回到校园时光。因为一个误拔的电话,无数的偶然让我必然爱上了千里之外的那个人,虽是故人,却十七八年不曾相见。而那个流着鼻涕戴顶鸭舌帽穿灯芯绒外套的孩子,那个拉着我的两个羊角辫不走马路走田埂在冬日的大雾中去上学的孩子,那个天天放学和我玩家家酒一笑就把眼睛眯成一道缝的孩子,是如此清晰地从记忆深处走出来。然而毕竟人事无常,所有未曾说出的话语,只能化为偷偷地怀念。那份酸痛与甜蜜,那份无望的盼望,那份在每个可以思念的季节和场景里难以排遣的优柔情怀,那份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就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的疯狂,那份欲语还休努力深藏的羞涩、向往与矜持
而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车的主人。那天傍晚,回家时穿过一个街口时,突然就见它停在那里。车窗开着,经过它身边时,清楚地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很胖的中年男人,一手拿着烟,虽然只惊鸿一瞥,却清楚地看到他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的黄金色戒指。怎么走回家的、我不知道,脑子里有一段是空白的,象是传说里人死后转世投胎过阴阳桥一样,过桥时,喝了桥上的孟婆汤,在阴间的事就不会记得了。我回到家,就怎么也想不起当时见到那辆车时的模样了。
后来,我还是常常坐着中巴车在深南大道上奔跑,却再也没有见到那辆桃红色的车。偶尔有一些怀念,但能记起的只是一种颜色,就象少年时在心底喜欢上了某个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能够回味的只是当时的感觉和心情,而那个人在茫茫人海中其实已经不是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