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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目养神的当口捏了捏太阳穴, 神情略有些惫怠。他并不是个吃不了苦的人, 可有时候痛意来得太快简直能杀死人,因而平日里总是贪恋麻痹神志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东阁外头伸展到墙壁的梅树枝桠随夜风招摇刮出了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响颇扰人清静。他睁开眼习惯性地摸向腕间的佛珠便起身踱到门外,帘子早已高高地卷起来, 往外瞧便能看见朦胧夜色下飘摇的灯火。
出门时外头早有守着的人来迎他, 但并没让人跟着,独自挑了夜灯到客厢的屋里去。到客厢里去,跨过门槛时里头帐幔堆叠,一个人侍立的人也没有,偌大的空间只点着一盏纱灯。目光流连之处便捕捉到那伏在茶案前菲薄的身影。烛光透过绡纱打在他足尖上, 就这样隔着一步之遥, 静静地端详她。
只有这个时候她所有的警敏才全部放开,把脸埋在臂弯子里沉沉睡去, 侧着脑袋时露出半张脸来, 有着丰泽的唇色和浓密如蝶翼的眼睫, 可连梦里都是皱着眉的。
至于纱帐后那人是谁也早已知晓。他只是这样站了一会儿, 还是慢慢踱到床前, 伸出细长的指撩开纱帐, 垂眼便看见那孩童熟睡时的容颜。有片刻的怔愣,认真想了很久,最终还是作罢。心里却已然有了定论, 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命运还是有区别的。若这孩子是当年的自己怕是便没有这样的时运了。
他离开时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莫菁依然维持着埋首伏案的姿势, 其实在他打帘子到凤凰床前时她就已经醒了, 只是竭力要平静自己,却不知掌心早已惊出一片冷汗。
房中假寐独待了许久,才愿意昂首清醒过来,踌踌躇躇出了客门。凤凰人儿就在跟前,许多话便不能当场摊开明讲,故而没有选择在方才那样的时机面对他。回程时莫菁向来不愿意太多人跟着自己,便提灯心事重重地在夜色里迤逦独行,沉思着回到东阁面对他时该是怎么一套说辞,强留凤凰是自己的意愿,早晚要给出一个交代。失神间抬起空空的手心看看,空空如也。生离死别,故人离去……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留不住,以为当这一日到来时即使唏嘘亦能坦然以待,如今幡然醒悟早已是戏中人,如何还能再做戏外看客!那些亲的人,爱的人,要怎么才能保住他们?释怀不了,不忍与不甘便一点点地积在心底渐成了沉疴之痛。
湖旁小径铺的是鹅卵石,凹凸不平,盛大的风从鬓边拂过,从哀思里醒过神来,停下脚步抬眼瞧一瞧天际依稀层叠的乌云。入夏一向多雨,常常白天黑夜不分时刻地倾盆而下,看着天色估摸过不到亥时这穹窿天宇又该哭了。
果不其然,当她一路小跑回东阁已经一脸狼狈,衣衫半湿。门口守着的人早早地迎过来接她手上的提灯。莫菁一面整理微乱的鬓发,不经意抬眼望向那片漆黑的屋窗,皱着眉慢声问了一句。跟前的人耸拉着温顺地眉眼,吞吞吐吐不敢多言半句,知道再勉强也问不出什么,也便作罢。
一日连着淋了两场雨,手脚都透着冰冷凉意。外间雨声不断,莫菁梳洗一番才换上洁白宽大的寝衣,长发拿簪子简单挽上便举着灯悄然进了内室。放灯上榻,坐在榻沿边,曲起膝盖,一双细白的脚踩在已熏的香暖被褥上,便扭头巴巴儿望着眼前背对自己正沉目静寐的身影。连起伏的气息都极轻,软衾罗被半盖在身上,藏在洁白中衣里清奇的骨骼和金石般的脊背在黯淡的光线里如同将歇未歇穹窿下山峦起伏的流丽剪影,朦胧美好却又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外的疏离感。
莫菁挨在身旁躺下,小心翼翼望过去,鼓起勇气轻问:“您睡着了么?”
帐上的银钩早就摘了下来,纱帐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在这个静谧空间里徒然响起那脆生生的嗓音显得有些突兀。她略忐忑,低眉顺眼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儿,手臂枕着脑袋缓缓斜躺在他身旁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意味不明地一声叹。心里定了又定,勾着手指头碰一碰他宽滚的衣缘又凝声道:“您看到我留的纸条了罢?”接下来又絮絮叨叨坦白交代了今日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即使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没有提顺走他令牌的事。
“她死了,你已经知道了罢?”她坦言。
此话一出,明显感觉到身旁的人一滞,原来他并非铁石心肠,也是有所触动的。
莫菁垂下眼角,忽然感到害怕。深知现在不说,来日可能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顺势伸出手来勾他的颈项。可还未来得及有任何的动作,只见对方皱着眉拒绝了自己的亲近。瑛酃长睫翕动时抬眼轻扫过来却又很快沉目避开了,略沙的生线听得出懈惫,沉吟着轻声打断:“先收起你的那些小心计来日再谈,我头疼。”
头疾是经年沉疴,有时候来势汹汹,脆弱可能不过片刻,但捶首撞额的样子太过不堪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可惜,情绪上片刻的软弱不足以影响他的理智。他这样清醒,甚至知道她的心思,但眼下再也分不出心神与气力来争执。
莫菁不尴不尬还有些灰心,一咬牙反而不依不饶环着他的颈不松手,颇有些霸王硬上弓的味道。彼此交颈而眠时脸贴着脸,见他挣了几下终于还是无奈败下阵来,没能拒绝她拱身而来的温暖和气息。
“我如今真成了你的负累了么?我知道我现在办事尚不够稳妥,把你的步调都打乱,可如今举步维艰,我若不顾及他们……”她垂眼,看得出来有些惆怅,没有再说下去,却盼望着他能明白。
“你总是这样,这些刻意为之的把戏就是专门用来迷惑我的是不是?”他的语气有些阴恻。
莫菁一愣,觉得自己来之不易的脉脉温情与苦心都错付了,语气暗含愠怒委屈,负气道:“你没有心!”
瑛酃仿佛被人触了逆鳞,蓦地腾身起来跟她对峙,眼睛里汹涌着似滔天暗潮的光,渐渐地,如同被火海燃烧后尽成了死寂的灰,眼底下成了漆黑的一片。
“我没有心?你说得对,横竖我的良心是不值一提的东西,早就被狗吃了!你顾及他们,今日再替他们张罗,明日我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就等着你象条狗一样哭着来求我,信不信!”他的目光冷冽逼人,一字一句都带着盛怒的寒意。宁愿两败俱伤也不放过别人放过自己,他也有自己的高傲,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能将人杀死。
两人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莫菁涨红了脸,恨得直咬牙正要发作却被他额首满是冷汗,气息粗喘的模样吓得偃旗息鼓了,可嘴边的话还未说出口便直接让人封死了路。
“你别碰我!”他寒声冷斥,一下挡开她,脸色阴沉得很。
莫菁愣坐在那里,伸出的手还停滞在半空中,长及腰身的青丝铺散遮了大半个弯伏的身子,瞬时红了的眸眼里包含着千愁万绪,惊愕、委屈、担忧、伤心……
他手抚额首时那似万蚁啃噬的痛苦就像无数风刀雪刃在脑袋里汹涌撞击,狠下心肠来故意闭眼不看,在这般叫人难过的处境下,即使不用看也知道她此时的神情,她总是用这样的目光来骗人,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莫菁收了手,脊背挺得笔直,仰起淡漠的脸来仿佛真是刀枪不入,下巴尖儿高高的抬起,粉颈楚楚,伶牙俐齿的模样倔强得很,颤声喊道:“你不让我碰,那你就自个儿痛死在这里!你现在就去宣秉东来,我不留在这儿,我现在要去找我的阿娘,到她墓前哭坟!”
“你……”他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一双凤眼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寒霜似的面容简直如修罗之色。
她也怒气腾腾,掀被子跳床,噔噔噔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手挥一挥粗暴地打珠帘激起嘈嘈切切的清响。外室只有一盏孤灯留夜,她正在气头上走起路来没了方向横冲直撞,眼神不好,跟前横亘的茶案都能直挺挺冲上去,猛然踢到结实如磐石的四方案脚时她几欲痛不欲生地一声惨叫,漆红檀木的案台摇晃着沉闷的吱声乱响,杯盏茶具险些落了地,四下里再没了动静。
便是这须臾的功夫,外头还下着雨,乌云里翻滚的闷雷,隆隆的心跳声,那声惨叫几近要将他溺毙,让他慌了,几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榻疾步过去搂紧那直发抖的单薄身子。
“伤到哪里?”他凝声问,连自己也察觉不到语气里的颤抖。觉得自己大约是疯魔了,手颤颤巍巍去碰她脸颊,才发现这人一声不吭,早就泪流满面。
莫菁仍不说话,低头躲开他的靠近,捂住伤处眼泪一擦,再不落半滴,疾声道:“你走,我会照顾自己,我要到阿娘那儿哭坟去!我就是这样了,好样歹样活了二十年,不顺你心也是你活该!”
这说的是什么话,骂人只会骂自己活该?他简直要气笑了,抱她起来时低首瞟一眼那粉腮鼓鼓的模样,看样子没什么大碍,语气是盛气凌人,可眉梢却是柔的:“你还真懂得恶人先告状,好大的脾气!敢情费尽心思让秉东来治好你的腿就是让你这么作贱的。就仗着我瞎了眼看上你又杀不了,别乌鸡眼儿似地瞪我,你就总要处处对付我,来气我是不是?”
他的那些威胁之语如今对她没用。经这么一遭,莫菁灰心丧气也精疲力尽了,蜷缩着身子陷进温软的被褥里象只斗败的公鸡,吸溜着鼻子幽幽道:“那就这样互相气着罢,谁也别想便宜谁。”
他充耳不闻,人放回床榻,仔细给她检查伤处,昏暗的光线下只见细白的脚背撞得拢起高高的一片,连趾甲都似积了瘀血,碰一碰便疼得眼前这人龇牙咧嘴,满头冷汗地叫嚣起来,“痛痛痛痛痛……”幸而没伤到骨头,简直活该。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明显先松口了。
谁没被呲达过,既然方才彼此都大动肝火一回了,你来我往,也算扯平。大喜大悲不是他的性格,同样亦不适合她,如今有杆子也便顺着往下爬了。硬打棒子不行就给糖吃,总不至于油盐不进。
她翻个身,一下环上他的颈两人跌在一片软衾温香中,细洁的脚小心翼翼地缠在他腰上,他一动便装模作样蹙眉喊痛,实在教人无奈,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蹭蹭才软声道:“你好点了么?头不痛了罢?我方才语气不好,你别见怪,给您道个歉便是。”
见他脸色有所缓和,才将杏子眼弯成了月牙儿,漉漉的眸眼望过来时如同装载着春水似的秋波,又道:“该你给我道歉了。你刚才有些话说得也不对。”道歉也得有来有往才算公平。
他抬手摸她的脸,青丝勾缠在指间,连呼吸都藏着缠绵的气息:“你的那些把戏……象个狐狸精一样。”
她在他身下俏皮地笑,眸里的光仿佛被吸进他眼底暗藏的漩涡里,纤白的脚踝左右勾一勾,身子忽然贴近过来渺声道:“象要成仙一样……”
“说来听听……”他渐渐地往下时才低头咬住她颈间的玉坠,长睫扫在她颈间的肌肤时手上已经有了动作。即使什么也不能做,可却因着是眼前这个人而对这副身体充满好奇与探索。
她认真道:“你可知道,你跟他们的情分是一样的。有一日你落得跟他们一样的境况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知道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心中黯然,便又劝道:“凡事差不多得了,月满则亏没听过?人太贪权,凡事做绝可不是好作为。狗急了都会跳墙,万一真逼得别人跟你同归于尽那得多亏。”
“我是贪恋权势。可他们哪个跟我不一样?没人是省油的灯你莫说,君璟延只是没有我这样的时运,否则他只会做得比我更狠。”他坦白得多。一用力便听见她在耳边措不及防地一声惊呼。
人都有软肋,一旦被拿捏住就真的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他不敢跟她说,他贪恋权势,跟贪恋她是一样的。
接下来便都顺理成章了,衬着檐外嘀嗒伶仃的雨声,卷帘里渐渐流淌起旖旎曼曼的细吟,就象让人眩醺的月夜里浸满胭脂的秦淮河水击打石岸时发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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