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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羌乃塞外游牧之国,于朝廷宫闱之类的规矩倒远没有华国这样的中原古国森严,即便对于后宫干政这样稍显敏感的事他们也并无明令禁止。因为塞外女子识字的本就不多,像朵兰这般读过几本书的已算异数,况且那有限的几本书也无非是启蒙识字抑或乐府诗歌之类,导致她在国政大事上本就从来插不了什么嘴。
是以今日李无瑕站出来清清楚楚地以国事当众在君前奏对,这在他们西羌朝廷中也算得开天辟地的第一遭;在场的羌国重臣们不免大多面露纳罕之色,李显宗父子几人更吓得面色如土,生怕李无瑕言语失当惹怒了羌帝或许便会迁怒到自己头上。
倒是元颉本人却并未流露出任何动怒的意思,反倒神情温和地又追问道:“李氏,你所说的屯田之策究竟是何意思?难不成要让朕麾下的士兵们个个都去学你们汉人务农耕种么?”
李无瑕正色答道:“正是如此,也唯其如此,陛下军中的粮草供应才可保证源源不绝、永无后患——如今正是将届春耕之时,宜于开垦荒地撒种耕作,还望陛下早下决心才是!”她一语未毕,跪在她旁侧的兵部尚书呼诃木已亢声反对道:“娘娘此言差矣,我们大羌国男儿皆是雄赳赳之马上豪杰,驰骋天下的英雄好汉!怎能令他们从事那些卑下繁琐的农耕之业?那种事本就应是汉人该做的,反正天下汉人比羌人多得多,理当由他们奉养我们才是!”
听他这般当众贬低汉人,丝毫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颜面,李无瑕倒也并不着恼,只静静地向元颉又陈奏道:“陛下切不可听从兵部尚书大人此言,须知粮食乃国家命脉,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个个生来都要吃饭,此系天下第一要务,又有何卑下琐碎之说?羌人虽从前不娴农耕之术,那又何妨从头学起?况且倘若羌人始终不精此道,难道要将如此重要的命脉始终交付在汉人手中掌握么?”
呼诃木听她一口便将自己之言全数驳回,不由得涨红了脸,当即冷笑道:“娘娘这样说怕是有些混淆视听之嫌了吧?纵然农务再要紧,但天下毕竟尚有尊卑贵贱之分,卑贱之人自当奉养尊贵之人;所以要汉人奉养我们羌人又有何不妥?比如你们华国君臣即便再重视农耕之道,终究也不会自己亲自去种地吧?还不是要等农人种好了粮食才送来奉养你们这些白吃白喝之人么?”
李无瑕听他这话已是动了意气,当下亦只淡淡地应道:“尚书大人所言不假,但华国也正因我等当权之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全然不知稼穑之苦而只晓得盘剥百姓,导致民心背离这才有了今日亡国之报!怎么,大羌国难道也要重蹈这样的覆辙不成?”呼诃木给她噎得脸红脖子粗,正要大声再作反驳,还是旁边户部尚书纳尔莫看出他决计不会是李无瑕的对手,暗中伸手扯了扯他的袍襟,又低低干咳一声递了个眼色。
呼诃木这才住了口,从鼻孔中喷出两股粗气,狠狠地横了李无瑕一眼。那纳尔莫却是老成持重之人,他阻住呼诃木的话头后,遂自己向着李无瑕躬了躬身道:“娘娘所言自然不无道理,但我大羌国的兵士军卒从未接触过这些开垦耕种之技,一时即便令他们从头学起,想必也没有那么快便收获成效,如娘娘所说的,要以此解决军中粮草之需,岂不是远水不解近渴么?”
李无瑕点头道:“正是如此,但屯田之策本就可分为军屯与民屯两项——如今天下初定,大战过后各地人口锐减,许多田地都已荒芜废弃无人耕作。若是朝廷下令将这些荒废田地颁给那些因战事无家可归的流亡农人耕种,而只收取其田地中所获收成的一小部分作为军粮,这岂不是一举数得的善政么?亦可令这些农人教导羌国士兵开荒农垦之道,如此只消两三年过去,则天下必可大定矣。”
他们几人互相争执之时,坐在高处的元颉并没有插口,他只默默注视着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李无瑕,心中却不由得又想起沙勒赫来——李无瑕所说的屯田之策当初沙勒赫也曾在他面前粗略提出过,只因当时战事未毕,元颉听过之后也未往细处去想,亦寻思着这样的事将来纵使到了跟前也总有沙勒赫会详细操持,又哪里轮得到自己去伤脑筋了?
可是如今沙勒赫人已不在,他昔日的打算却由一个华国女子重新提了出来。及至此时,元颉方深深体会到自己那位好友无论如何也要一力促成李无瑕入宫这事的真正良苦用心——自己身边的确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清醒而冷静地指明前方的路径,在自己冲动冒进之时能够极力阻止。唯有如此,这江山社稷才能兴盛不衰地传承下去,便如同他和沙勒赫当初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所梦想的那样。
一念至此,元颉的目光更趋于柔和,他和颜悦色地向呼诃木与纳尔莫说道:“左皇后的说法的确有些道理,先前宰相大人在世的时候也曾经向朕做过类似建言——自然,此事并非一日之功,你们两人下去之后不妨召集你们各自部里的臣工们好好商议商议,这几天拟个大略可行的章程交上来给朕看看。”既有皇帝陛下发话,那两位尚书自然再无他言,当即一个个躬身领命后退回自己的席位。周遭其他西羌大臣中有些颇为认可李无瑕之言的,也大有满心不以为然的,但见皇帝对她的建言如此支持,看来日后倚重更不在话下,那些人的神态倒顿时都收敛恭敬了许多。
这样的变化落在朵兰眼中,自然是倍加刺目,她望着自己的丈夫目中流露出欣悦赞赏的笑意,向着另外一个女人伸出手,示意她坐回自己身边。而那女子却只淡淡的,莹白如玉的面庞上流露出宠辱不惊的淡然,嘴角挂了似有若无的微笑,对面前男子示好既不拒绝,也并无几分欢喜。那神情便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花朵,虽随了水波轻轻晃动着,却从来没有根,自也并无什么明确的情绪,一切便都只是那一层薄薄的敷衍而已。
朵兰只觉得心中如针刺般疼痛,她不知道这疼是为了元颉还是为了自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己是这样,元颉又何尝不是这样?真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啊……你殷殷要给的,未必是人家想要的;可人家满心所求的那样,谁知道旁人愿不愿给呢?
惨笑,将泪水硬生生憋回去,让它们和着灌入口中的烈酒一起重新落回腔子里;只是这瓶中之酒却如何恁的不禁喝,转眼这一瓶便又空了?她不耐烦地向旁边的宫女摆手示意上酒,却被一直站在身后的莫洛嬷嬷阻住了:“娘娘,您今晚已经喝得太多……本来您身子这阵子就不好……”
朵兰推开她的手:“本宫不用你管,今天是皇帝陛下大喜的日子,本宫怎么能不多喝几杯高兴高兴?”听见她这个话,莫洛嬷嬷自然心中颇为难过,只得闭口不言。倒是坐在下首一直忙于大吃大喝的江梨儿忽然抬头发出一声响亮的尖笑!这一声突兀的笑便如同夜枭啼叫般瘆人,引得在场西羌诸人都不由得侧目而视;元颉也皱起眉毛瞪了她一眼,只见这女人虽梳妆打扮过一番,那脸上的伤痕和高高突出的颧骨却无论如何也遮饰不住,加上她委实消瘦得厉害,手上满是斑驳陆离红红紫紫的冻疮,皮肤又干又柴,狼吞虎咽地啃咽着面前的饭食,哪里还有一分昔日绝代美人的模样?
元颉心中厌恶,连训斥她的话都懒得出口,索性扭头只当没看到她这个人一般;好在那江梨儿也不再出声,又埋了头直如饿死鬼投胎般又狂塞猛嚼起来。连莫洛嬷嬷也觉得她那模样太过寒碜,不禁暗自撇撇嘴悄声向朵兰道:“江氏那样儿当真丢人得紧,下回略像样点的场合可不能再叫她出来了。”朵兰却哪里有心思在意这些闲事,她已又提起一壶酒,正恍恍惚惚地自斟自饮,对周遭的事压根早已经充耳不闻。
大宴完毕之后群臣告退,羌帝自然要往新皇后娘娘的宫中安歇,朵兰一身酒气昏沉沉扶着两个侍女的手出了紫霄殿,早有伺候的太监人等上前来搀扶她登上步辇。她这一生中还是头一回喝这么多酒,只觉得天旋地转间全身都飘飘忽忽的,似乎一切都不真实,又似乎满心的烦恼都已经被这初春夜晚的冷风吹散。如此眩晕着半仰靠在步辇上,却不防轿夫们走动起来脚步晃动,反倒颠得她胸口一阵阵烦恶难当,几乎就要当场呕吐出来。
“住轿!快给本宫住轿!”朵兰一手捂着胸口吩咐道,不等辇轿放稳她就挣扎着站了起来,宫女们见她摇摇晃晃似是快要摔倒的模样,一个个急忙赶上前来搀扶。朵兰却益发觉得心烦,将手一摆厉声喝命道:“本宫要自己走一走,不许任何人跟随,你们谁胆敢跟了上来,本宫就令人将他拖下去立即杖毙!”有这一句,宫人们哪个还敢上前?只得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这位醉意醺然的皇后娘娘一个人乜斜着脚步走去了。
半晌才有个女官反应过来,她急忙先吩咐两个宫女远远地跟着朵兰,一面又急忙亲自去寻还在忙碌率众收拾宴会现场的莫洛嬷嬷。自然,酒醉的朵兰才不管这些,她只顾自己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地走着,倒觉得那冷冰冰的夜风吹在身上格外爽快似的,周遭都是廊檐斗拱黑森森的宫殿——这华国的皇宫即便已经住了几个月,对她而言却依然显得那么陌生,四下那好似没有尽头的黑暗里倒像是隐藏着无数噬人猛兽似的。
可是朵兰已经再没有畏惧的东西,她只是恍恍惚惚信步一径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