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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沛涵,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年对他施以援手的凌府诸人,然而他的心思,却早已不在报恩和念旧上了!
原来他也和其他人一般无二,都是觊觎着那传说中可得天下的大熙龙脉……即便不知龙脉到底是人是物,是方是圆,但他终究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别人有分毫机会能够逐鹿这天下。
鸾夙忽然无比庆幸自己无意中听到了这一番对话,更庆幸自己尚未将真实身份告知于聂沛涵。她早该想到的,他既然是南熙皇子,是誉满天下的慕王聂沛涵,又岂会志不在皇位?
聂沛涵与臣暄不同,他想要的已不单单是南熙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要的是这天下。
此时鸾夙的眼眶已有些微湿润,方才她无意中窥听到的那一番话,已清清楚楚地将事实摆在了她面前——那一份在她心中长达八年的寄托与期望,终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一场迷梦罢了。她所念念不忘的事,与聂沛涵心中的念想,从来都有所不同。
皇宫的确是个染缸,尤其似聂沛涵这种自幼与兄弟相争的皇子,又岂能逃离权势与王位的污染呢?难怪她再见到他时,竟没有认出来他是聂沛涵,只因无论相貌气质还是言行心性,他早已不是当年沦落北熙避难的涵哥哥了。
正如她也早已不是北熙相府中无忧无虑的闺阁千金。
原来他们都变了,所以再相逢时,才不曾认出彼此。
“芸儿不哭,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我起誓……”
“这是信物,以此为证……”
“说到做到,我们拉钩……”
“聂沛涵深受凌相大恩,来日必还。今日分别在即,请凌相受我一拜……”
……
黎都城外分别之景依旧历历在目,儿时的离别之语也从不曾忘却,然而不过八年而已,这一切温情怀念却已沦为一场不堪回首的利用与闹剧。
世事多么可笑,命运如此捉弄,她的涵哥哥的确回来了,他们也再次相见了,然而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倘若她想寻个依靠,她大可以将地图献上,虽说只有一半,但她相信已足以换得自己余生无忧。
可她不甘心。更何况她曾经发愿,绝不会主动说出这件事,除非墨门传人来寻她……
鸾夙终是睁大双眼,强行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又忍了回去。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这样的人,这样心思,这样的变化,已不值得她再为他掉泪了。
相比聂沛涵的深沉心思,她更相信臣暄的坦白磊落。
鸾夙环顾四周,自觉这里已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了,聂沛涵的身边也绝不能久呆了。一炷香前,她还以为自己入园时记下的路线用不到了,可如今看来,她还是要迅速离开。
父亲的生前嘱托字字血泪,足踝上的图案藏有天大的秘密,以聂沛涵如此精明之人,倘若自己再与他相处下去,难免有朝一日不会让他看出端倪。万一他再瞧见了那半枚玉佩,教他知晓了自己是凌恪的女儿,那她便更走不掉了。
如此一想,鸾夙更觉此处不宜久留,趁着聂沛涵还在屋内与郇明相谈,此时应是逃跑的最好时机!她忽然想起腰间还挂着聂沛涵相赠的玉石挂坠,犹记昨日自己被聂沛涵擒获之时,他曾言明是这挂坠上沾了追踪之物,如此说来这坠子也不能再戴在身上了。
鸾夙狠狠将腰间的挂坠取下,轻轻放在台阶之上。倘若不是这挂坠大有蹊跷,她私心里还是有几分喜爱的。可如今再想聂沛涵与自己相识后的所作所为,鸾夙只会觉得他不怀好意,深不可测。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即便这园子是个迷宫,她也要闯一闯。鸾夙逐渐冷静下来,耐心再向四处看看,最终决定顺着来时之路返回,在院子里碰碰运气。
她蹑手蹑脚往正北方向的一段小路走去,边走边回想着来时路上之景,然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却瞧见眼前是一处幽僻之地,两侧的萧条树枝上还系满了白色棉帛,好似是在祭奠着谁。
鸾夙确信这一处自己来时并未经过,这也证明她还是走岔了路。然而她终究年轻气盛,忍不住好奇之意,便大着胆子往这一处系满白帛的幽深之处走去,想要看看是否能寻到意外出路。
鸾夙越走越觉得此处荒芜阴森,不由自主便想起了半年前在怡红阁废旧后院的那一幕。然而当时她尚且有朗星相陪,后来又有聂沛涵出现,说来倒也不是孤身一人;但此刻却只有她独个,又是提心吊胆存了逃跑之意的,担惊受怕之感难免要更深一些。
鸾夙边走边思忖着是否要原路返回,可一路思忖着却还是往深处走去。她越走越能闻到香火的味道,倒也觉出了些人间烟火之气。鸾夙不禁加快步伐埋头前行,行了片刻之后,眼前却出现了一些香烛祭品,前路不通,此处已到尽头。
鸾夙在看到树上系挂着的白帛时,已隐约猜到郇明是在祭奠亡者,她也是怀着十二万分的敬畏之意,在心底为被自己惊扰的亡魂默默祷告。然而即便心中有所准备,但鸾夙还是被眼前之景吓了一大跳。
抬眼望去,这条路的尽头,是一片坟墓。不是一座两座,不是十座八座,而是足足百余座墓碑。
她竟然误闯到了坟堆之中!
鸾夙立时打了个寒颤,再看这深秋时节的艳阳高照,明明是青天白日,却偏偏有些毛骨悚然。鸾夙惊魂未定地朝这百余座坟墓扫了一眼,口中喃喃道:“误闯此地,惊扰各位,勿怪勿怪。”
鸾夙向诸位亡者请了罪,再抬首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当头一座坟墓上刻着一个“凌”字,不禁眼皮一跳,留了心。她定睛细看那座坟墓,但见墓碑之上写着“北熙忠义之相凌恪墓——文宗三十年十月初八”。墓碑上并未镌刻立碑之人的姓名。
只这一眼,鸾夙已是震惊不已,这墓碑分明是为她父亲所立!鸾夙忙再看向其他墓碑,凌未叔叔、管家江良……竟是除却早逝的母亲,以及被充入妓籍的她与小江儿之外,凌府满门皆在此处!
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一块墓碑!
亦是凌府惨遭屠戮的一百二十一条人命。
甫见此景,鸾夙再难抑制眼中泪水。尤其见这些墓碑之前香火缭绕,碑身不染纤尘,鲜花素果无不新鲜……种种一切皆已表明,这是有人日日拂拭洒扫的结果!
鸾夙仔细再看碑身上镌刻的时日,“文宗三十年十月初八”,倘若她没记错,文宗帝原明江只在位二十七年,便被他的次子原歧害死,夺了皇位。而父亲也是因为不愿助纣为虐,想要告老还乡,才被原歧借题发挥,抄了满门。可既然文宗帝只在位二十七年,为何这墓碑上写的是“文宗三十年”呢?
除非这刻碑之人,并不认可原歧是正统皇帝,才会如此大不敬地以文宗皇帝的旧号相称。
这样一推算,文宗三十年十月初八,便也是武威三年十月初八,正是凌府满门抄斩整整两年之后!这刻碑之人,选了凌府两载忌日的日子,刻下了这一百二十一块墓碑。
鸾夙不禁大为动容,为这刻碑之人经年不忘的情义而感叹不已。既然这园子的主人是幽州郇明,那是否也表示,这一片墓碑亦是他所为呢?既能在父亲去世八年之后这样深切缅怀,她是否能认为,郇明与父亲是故交呢?亦或是有什么更深的关系?
难怪方才郇明会对聂沛涵说,父亲手中有龙脉地图。此事如此隐晦,就连她也是在最后一刻才得以知晓,再者当事人已亡故八年,倘若郇明不是与父亲十分亲密的故交,又如何能得知这般隐秘的事呢?
她该感到欣慰才是,这世上终是有人还记得父亲。不似聂沛涵在原香寺中那番虚伪的缅怀之语,鸾夙宁愿相信,这名为郇明的幽州隐士,是真心实意在祭奠她的父亲凌恪。
她该告诉郇明实话吗?她能相信他吗?
可自从知晓了坠娘当年收留自己是别有用心,聂沛涵的凭吊也意在龙脉,如今她自问已是惊弓之鸟,再也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世上会做戏的人太多,即便她有八分相信郇明,亦不能保证这会否是他筹谋已久的一个计策。正如他让园中仆从假扮他去接待访客,只此一点,已能证实郇明的心机颇为深沉。
不能怪她多疑,只是她已几乎一无所有,唯能用性命来守住足踝上的秘密。
她已经输不起了。
鸾夙终是含泪在父亲凌恪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头,对着碑身哽咽道:“女儿不孝,八年来隐姓埋名忍辱偷生,不曾为爹爹树碑鸣冤,更不曾在生忌死忌叩拜凭悼……徒留欢场八年,博得污淖虚名,如今却尚无手段为我凌府报仇雪恨,还要倚得他人立碑,才能在爹爹墓前磕头请罪……”
鸾夙的眼泪掉落在碑前的果盘之中,凝结成两颗晶莹泪珠,经久不溶。她仍旧兀自看着碑身,重重立誓道:“爹爹放心,女儿纵是拼却性命,也定当守住那个秘密,要贼人血债血偿,为我凌府一百二十一条人命讨个公道!”
她拭去颊上蜿蜒而下的两道泪痕,不敢放声大哭:“爹爹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女儿大仇得报,再教女儿早日找到小江儿。”说着又在地上深深叩了一个头,才沉沉地起了身。
此时此刻,鸾夙忽然觉得,自己能误打误撞走到这里,乃是一场冥冥天意。
也不知究竟在碑前站了多久,鸾夙才缓缓寻回清明神思,想起了当务之急要做的事。即便她对此处万分不舍,也应当先逃出聂沛涵的钳制再作计较。
鸾夙长叹一口气,转身朝着原路返回。方垂眸走了两步,却忽然撞到一人身上。鸾夙大骇,尚未惊呼出声,但听来人已先开口问道:“姑娘对着一群死人做什么?”
正是这园子的主人——幽州郇明,语中带着几分阴森恐怖的灭口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