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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未叔叔”这四字一出,鸾夙立时瞧见郇明面上露出欣慰神色。是呵,不仅他欣慰,她也是欣慰的。原是想着阴阳两隔之人,此刻却活生生站在彼此面前,又怎能不令人感到欣慰?
眼前这幽州名士郇明,正是从前凌府忠心耿耿的家仆凌未。只是鸾夙没有想到,他竟能从那一场灭门惨案之中逃出生天,改名换姓变作了郇明。而这也恰能解释了他为何会在府院之中为凌府众人树碑之举。
鸾夙等着郇明的回话,却见郇明摇首长叹:“小姐可知聂沛涵认错了人?将他的侧妃当作是你?”
鸾夙点头:“自然知晓。”
“小姐可还知,聂沛涵娶‘凌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郇明再问。
鸾夙亦认下:“我知道。”
“那小姐还让老仆放过他?”郇明语中隐隐带着激动之意:“聂沛涵分明有所图谋,对凌府也是虚情假意。即便今日老仆不报那一箭之仇,也要为相爷讨个公道!此等忘恩负义之人,竟利用小姐来探听龙脉下落,欲以小姐终身成全他一己之私!若非他认错了人,只怕小姐难逃他染指。小姐既然心知肚明,又为何还要饶过他?”
郇明面上愤慨之色越发浓重,一字一句问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实令鸾夙不知如何答话。是呵,她对聂沛涵的一切都心知肚明,他的筹谋、他的野心……可自己为何却不恨他?
不过是为了一个“情”字罢了。彼此有情,便能遮掩恨意。只是这情,今日终是要做个了断。她又何尝不想逃避呢?然而三番躲逃,终究弄巧成拙,不得已走到今日这一步。
当鲜血淋漓的真相被揭开,她与他之间所剩的那点真心情分,大约也要就此消散了。
没有人能继续自欺欺人。
这一次鸾夙并没有掉泪,颇为坚忍地对郇明道:“叔叔若还认我,那便听我的吧。你所缚之人,是慕王侧妃,也是从前管家江良之女小江儿。她本是同脉,为我凌府所累,还请叔叔高抬贵手吧。”
郇明面上大有不甘之色,隐忍半晌却终究没有反对,恨声对鸾夙道:“小姐是相爷之女,便是老仆之主。主子但有吩咐,老仆不敢不从。”
言罢他又转对聂沛涵冷冷道:“若说慕王走运,你连小姐的真实身份也认不出,一腔筹谋错付了她人。可慕王又是何其幸运,能得小姐谅解一顾……这一箭盲眼之仇,今日就此作罢。还望慕王日后好自为之。”
郇明说着便向下属抬手挥臂,立时有人上前解开束着江卿华的绳索。此时江卿华早已泣不成声,甫一松开束缚,已是软膝跪在地上,痛哭请罪:“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鸾夙并未扶她,只淡淡摇头:“我从没怪过小江儿。”
郇明闻言,也转对地上低低哭泣的江卿华道:“江管家一生忠于相爷,你既是江管家之女,便也是凌府中人……你是去是留?”
江卿华只跪坐地上俯身哭泣,并不回话。
鸾夙见状已替她表了态:“小江儿已是慕王侧妃,自然要随慕王一道。劳烦叔叔送他们下山吧。”
郇明深深叹气:“小姐心慈手软,与相爷如出一辙。殊不知这正是致命弱点,只怕将来会害人害己。”
鸾夙深知郇明此言非虚。自己的确是心慈手软之人。若不手软,如何会在黎都怡红阁救下臣暄,再与聂沛涵偶遇?若不心慈,又怎会相助臣暄逃出黎都,再被聂沛涵所擒?若不是自己心慈手软,只怕也没有机会与聂沛涵产生这重逢的纠葛了吧!
世事无常,风云变幻,当日一念之举,种下今日之果。其中因缘环环相扣,不可谓不玄妙。
悔吗?恨吗?鸾夙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滋味。
她缓缓撩起被山风吹过的一缕青丝,只觉此刻心中异常平静。她曾想过这一生都向聂沛涵隐瞒身世之秘,也曾想过千万种可能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然而料想中所有的场景,从来没有这一种。
鸾夙苦笑着对郇明淡淡回道:“心慈手软,乃是我父女二人的可贵之处。将来之事,将来再言。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郇明纵是心有不甘,也只得服从鸾夙之意,再转对聂沛涵冷笑道:“慕王还是速速离去吧!祈城已是两国边界,郇某今日便会带着小姐离开南熙。郇某既有把握南下,自然也有法子北上。并不惧你追捕。”
他瞧着聂沛涵震惊且愤怒的面色,再道:“郇某知道慕王有百般方法能追踪我家小姐的下落,可慕王莫要忘了,你是师从丁将军,他与相爷师出同门,你会的法子,相爷也曾教过郇某。如何破解追踪之法,郇某心中有数。”
郇明只对凌芸自称“老仆”,对着旁人,一概还是自称“郇某”。他挥臂又对属下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上前驾着双刀,欲将聂沛涵与江卿华请下山去。
郇明最后再冷笑一声,朝着聂沛涵撂下一句:“慕王若是还有脸面,便莫要再追来了。”
鸾夙至此才敢去看聂沛涵。然而他如今的神色已是万千莫辨,有震惊、有质问、有悔恨、有暴怒、也有失意……更多的是绝望。那一双深如幽潭的凤目此刻狰狞通红,正死死盯在她的面上,仿佛要将她狠狠看穿。
聂沛涵没有再说一句话,脚下却也没有动,任由凌未的手下将刀架在他脖颈之上,双手紧握成拳立在原地,似在等她的一句交代。
鸾夙张了张口,只觉心里有千万句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要对他解释,她以为他也该有。两人彼此欠下对方的情与债,早已牵扯不清缠成了线,究竟是谁欠谁多一些,谁负谁多一些,哪里还能分得清楚呢?
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句话。鸾夙朝聂沛涵漾起一丝苦笑:“如今殿下可知,我为何非要离开了?”
只这一句,她已看到聂沛涵眼中的破碎。碎得如此支离彻底,仿佛再难拼凑恢复。
聂沛涵终是没有再说话,一张绝世容颜泛着似要嗜血的快意,强忍着转身朝水月峰下走去。鸾夙瞧着他的寂寥背影,还有他身旁泣不成声的江卿华,终究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句:“涵哥哥……”
声音虽小,可显然聂沛涵听到了。他倏然顿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唯有江卿华梨花带雨地回看过来,哭着再唤了一句:“小姐……”
鸾夙笑着摇了摇头,对那忍耐将到极限的萧瑟背影郑重嘱咐着:“小江儿代我吃了许多苦……还望涵哥哥念在相识一场,好好待她。”
鸾夙看到聂沛涵的肩膀微微耸动,她没有等到他的回话和转身。不过是片刻功夫,那绝世魅惑的黑色背影已掩去寂寥悲伤,重新挺拔了身姿,恢复了气势,大步朝山下迈去。速度之快,步伐之坚定,直教一旁押解之人也被慑了心魂。
山风拂面而过,吹在鸾夙面上,才教她隐觉有了湿意。是哭了吗?可自己眼中明明是干的。她忽然觉得好累,直看到聂沛涵消失在视野之中,才转身对郇明道:“凌未叔叔,咱们也走吧。我想回北熙。”
郇明看了一眼鸾夙唇上的细微伤口,目光闪烁一瞬才点头回道:“老仆正有此意。”他指了指那一座异常华丽的衣冠冢:“小姐可有话与夫人言说?下次再来,也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了。”
其实鸾夙对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刻,从她记事起,父亲便是孑然一身,她唯有从父亲日常的言谈之中,猜度母亲该是位温柔娴淑的大家闺秀。
鸾夙伸手抚摸墓碑上那一句“凌府云氏埋香于此”,再看着指尖拂过的灰尘,独自默然了半晌。原本前往镜山的路上,她是有满腹的话想要对母亲诉说,可经此一事,却又说不出口了。
该让母亲知晓的爱恨,今日已在这衣冠冢前,让母亲一一看在眼中。至于臣暄,那是她尚且处于迷惘之中的一段情愫,她不愿再为黄泉之下的母亲增添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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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夙当日便与郇明一道启程返回北熙。一路上,郇明也向鸾夙说起了这些年的往事。原来凌府灭门之日,他尚且在外办事未归,回去后知晓凌府惨状,万般打听却发现宗人府的抄斩名单上,赫然已有一人名唤“凌未”。他才知相爷已寻了人代他赴死,有意保下他一命。自那以后他便改名换姓,倚仗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本事,前往幽州守株待兔,想寻一可靠明主,为凌府报仇。
“世人都道幽州郇明有辅君之才,其实老仆只从相爷身上学了些皮毛本事,加上一番故弄玄虚,实在徒有虚名。由此可知,相爷之才当经天纬地,世无其二。”郇明坐在马车里幽幽叹道。
鸾夙听着车外辘辘之声,撩起车帘向外看去,却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外头这些人,都是叔叔的追随者?”
郇明点头:“都是老仆这些年收下的有识之士,其中有能文者,有能武者,虽只百余之众,却皆是可靠之人。”
郇明话中颇有些自得之意。是呵,以他幽州郇明的身份而言,有些追随者自不稀奇。只是这些人均有鸿鹄之志,他们追随的是幽州郇明,并不是凌府旧仆。鸾夙在心底叹了口气,又是一问:“叔叔可愿就此隐姓埋名一生?我以为叔叔当有报国之志。”
“报国之志男儿皆有。然如今北熙战事频繁,老仆已老,唯愿有生之年能瞧见凌府大仇得报。”郇明答得十分感慨,颇有白云苍狗之意。
鸾夙亦是感慨:“北熙如今战况如何?”
郇明语中变得高亢起来:“原氏节节败退,一些鼠辈趁势起事,投机钻营,不过皆难以从镇国王手中分得一杯羹。”
鸾夙立时觉出他话中之意:“我看叔叔对镇国王很是激赏。”
郇明点头笑回:“镇国王大军所到之处,民心鼓舞,势如破竹……如此勇于改朝换代、祛除沉疴者,当是王者风范。而如南熙聂沛涵,只在兄弟堆中勾心斗角,某他老子的皇位,不能算是真王者。”
郇明目光莫测落在鸾夙面上:“镇国王父子才是逐鹿之人,而聂沛涵只算是阴谋家。”
鸾夙闻言不置可否。试想郇明既已知晓她是鸾夙,则必曾听闻她与臣暄那一段旖旎往事。此刻再听他对臣暄及聂沛涵的评价,鸾夙自然知晓其意。他是希望自己与臣暄在一起,而并非聂沛涵。
鸾夙低眉笑了笑:“我与镇国王世子曾有约定,他父子若大业可成,必为我凌府翻案报仇。”
郇明大有动容之意:“镇国王世子当真有此一说?”
“正是。”鸾夙点头。
郇明沉默须臾,才又缓缓叹道:“如此当是真男儿,镇国王世子值得小姐托付终身。”
鸾夙将此言听在耳中,没有任何反应。只撩起车帘再看外头郇明的一众追随者,淡淡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何况叔叔不到天命之年,尚能成事。叔叔既有一众有志者追随,我愿引荐镇国王世子臣暄。然而造化如何,便要看叔叔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