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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楼中供养 着三位坐堂的说书先生,其中一位是年过六旬的柳姓老人,妻儿子女皆先后亡故,因性情孤傲,不愿受人接济,以说书为生,但每次他往楼中一座,堂下必然满座,因为他精于口技,一人之口,可现红尘百态。
这一日,撤屏后,他 像往常一样在掌声中退下台,颤巍巍地往外走。
楼中有位爱 写故事的书生,时常在堂下听得如痴如醉,忽而拦住了柳先生的去路,微笑道:“老先生,东家请您上二楼小坐。”
天下楼的东家,他自然是见过的,就是那个闲得无时无刻不在打呵欠的小厮。他有时候也很好奇,东家懒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为何天下楼还会财源广进,大概是自己的故事说得精彩吧。于是为了自己的丰厚酬劳和养活那个好吃懒做的东家,他每次都在很努力地说书。
书生带着他走到二楼的雅室,微微一礼,将门合上了。
那像小厮一样的东家正在喝茶,漫不经心地喝着,漫不经心地给柳老先生倒了一杯,漫不经心地笑道:“不必拘谨,随便坐吧。老先生来楼中多久了?”
柳老先生拘谨地立着,拘谨地应道:“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月。”
“还记得天下楼说书的规矩麽?”她含笑问道。
柳先生心中“咯噔”一响,瓮声瓮气地道:“记得,每次都必须说不一样的故事。”
她低呷一口,淡淡地道:“可你今日这故事,我已经是听第二遍了。”
“老朽知错,实在是昨日喝点酒,晕了头。”柳老先生佝偻着腰满脸惭愧地应道。
她点了点头,慢悠悠地道:“江郎才尽,本是寻常。你自幼家境贫寒,跟早逝的父亲识字,但不多,能够坚持三个月,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
东家似乎跟他想象中的无所事事有点儿不同,于是他将腰弯得更低了,弯到一种卑微的高度。
“你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如若按照楼中的规矩让你就此离去,未免有些可惜了。而且,柳巷又湿又潮,实在不是个可长住的地方。”她慢慢地转着手中的杯子,轻轻晃了晃,清香立刻浓了几分。
“老朽但凭东家吩咐。”他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
“我这儿有个有趣的故事,正好缺个讲故事的先生。你若是愿意讲,而且能够讲得动听,保你余生衣食无忧。你也不必再出来谋生了,招两三个徒弟,将口技传下去吧。”她不疾不徐地道。
他本以为自己的余生应该是在潮湿的柳巷孤独地死去,直到发烂发臭才会有人知道。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你可以体面地死去。于是,他发现自己死寂了几十年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好像又活了。
“但凭吩咐。”他好像只会说这四个字了。
八月的最后一天,人们发现说书的柳老先生晚到了一刻钟,穿的也不是往日里洗发白的粗布衫,而是一件半新不旧青衫,没有补丁,头发也疏得一丝不苟。
像平日一样,施八尺屏障,柳老先生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
遥闻深巷中,一阵敲敲打打的锣鼓声响震耳欲聋般的传入了耳中,行人步履匆匆,纷纷相避。宾客如身临其境,见旌旗飘飘,枪戈森森。
接着一道洪亮的声音说道:“江南道主考官翰林大学士到,闲人回避!”
马蹄阵阵,夜莺声声,犬吠三两声,原来已至深夜。
马蹄声、锣声、鼓声、人语声皆渐渐远去,歌声、舞声、琴声、杯盘声、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众宾客伸颈侧目,皆露出了会心之笑,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歌舞升平、推杯换盏的盛宴。
过了一阵,群响皆绝,唯闻脱衣裳的窸窣作响,洗澡的哗啦水声。
水声渐渐远去,换成了湿哒哒的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噗通”一声轻响,似扑向了床榻,忽而响起了女子的娇啼,啼声婉转,勾人心弦,如深夜荒村中狐狸精般娇媚。
俄而,女子抑扬顿挫的娇啼,男子雄赳赳、气昂昂的低喘,床榻摇曳,嘎吱作响,响成一片。随着女子一声高亢的轻啼,男子的一声低吼,一切戛然而止,归于风平浪静。
众宾客纷纷面红耳赤地垂目,然而耳朵一个比一个竖得尖,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忽而,“嘎吱”一声,门扉洞开,有道浑厚的男声谄媚道:“大人,滋味如何?”
“甚妙,妙不可言。”粗噶的男声应道。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大人,小的手中还有一套祖传的书卷,专写房中术,可夜御十女,金枪不倒,望大人一并笑纳了。”先前那道浑厚的男声又道。
“所为何求?”粗噶的男声道。
“以卷换卷。”浑厚的男声轻笑道。
“静候佳音。”粗噶的男声道。
继而门被带上了,上床安寝,鼾声渐起,可闻梦中咳嗽声。
一刻钟后,锣鼓声,马蹄声交织,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最先那道洪亮的声音高呼:“张三,宣阳城人氏,年五十,微须,胸中和胯间各有一颗黑痣,指甲片大小,脱衣,验!好,下一个,李四!再下一个,王五做好准备!”
仅一人之言,便活现了众学子入考时验明正身的情形。宾客稍稍正坐,侧耳倾听,面露微笑。时下能有资格参加科考的只是少数人,如何考大都是听参加过的举子们自己提起,而脱衣验身这种有失体统的事情,举子们又岂会自己提起呢?
可这种越是没有经历过的、越是隐秘的事情,人们越想听到,听到之后记得越牢,这便是人古怪的好奇心。
一炷香后,车马塞途声、衣裳挨肩擦背声,人们交头接耳声,隐隐绰绰,此起彼伏。
只听得,鸣锣一声响,那道洪亮的声音高呼:“众人莫急,马上放榜!”
各种声音皆消,但也仅仅是一刻,紧着群呼渐起:
“中了,中了!”
“怎么又没中!”
“怎么还没中!”
放纵的笑声,癫狂的笑声,悲痛的哭声,生无可恋的哀嚎声响成一片。其中那道浑厚的男声那句“果然中了,哈哈”,那踌躇满志的笑声,那得意的笑声,显得格外清晰。
可马上又被哭声盖过去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哀痛欲绝的哭声,呼天叫地的哭声一一登场,不胜凄惶,如杜鹃啼血,子归哀鸣。众人潸然泪下,无不变色离席。
而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如故。
柳老先生深深一鞠躬,颤巍巍地走下台,慢慢地走出天下楼,最后他缓缓地回望了一眼,带着眷恋与诀别。
从那以后,宣阳城的人们再也没见过他,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多年后,有人在巷子里 见到了两个说书的小男孩,说得一口好故事,也学得一手好口技,人们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柳老先生。
最开始,人们只当这是天下楼茶余饭后的寻常故事,因为带着少有的香 艳而被津津乐道,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传得沸沸扬扬。有人是为了故事中的旖旎而传,有人是为了口技人的精湛技艺而传,还有人是为了故事背后的深意而传。
但不论是什么目的,这个以房中术贿赂考官的香 艳故事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出了宣阳城,传出了江南,比八百里加急还快得更多。
贿赂年年有,故事本也寻常,不寻常的是来宣阳城的那位两位翰林大学士皆好女色,府中妻妾成群,而且妻不像妻,妾不像妻,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弄得人人皆知。
没有人说宣阳城乡试舞弊,但是人人都知道宣阳城乡试舞弊,这便是流言可畏,这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皇上是从暗卫处得到这个消息,百姓之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六部一问三不知,都察院一脸茫然,圣上的愤怒可想而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皆是寻常。于是吏部侍郎奉密旨,携尚方宝剑下南下宣阳城,彻查整个江南的乡试。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山外青山楼外楼的考官们还在醉生梦死中。
天下楼消息一出,褚进便知这是谁的手笔,却又不得不叹服楼主手段的狠辣,地方官员的检举,奏折递到京城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还不知是否能够上达天听。不像如今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故事,便可以掀起狂风巨浪,自上而下的彻查比起自己的微薄力量实在是天壤之别。
似乎为了迎接这场风暴,宣阳城一连数日大雨瓢泼。
而天下楼中那名不打眼的小厮,依然每日睡不醒似地打呵欠,百无聊赖地看楼下人来人往。只有褚进和上达天听的那名暗卫知道,她那种无欲无求的闲散姿态,除了用懒可以形容,还可以换种说法,那就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