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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寂静,如同潮水一样无声无息地将林映空包围,他在不着天不着地的黑暗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将自己融于其中的影子探了出去,随即在一片黑魆魆中撕裂出一道口子,一丝微光渗了进来,他毫不犹豫地从那个口子跨步出去。
依旧是灰蒙蒙的天,不过老旧的街道里已经多了一些崭新的房屋,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少了几分被生计所迫的麻木,四周的车辆、男男女女的衣着打扮等事物都比之上一个场景更接近现世,路边的枝叶抽出嫩芽,一派欣欣向荣之态,林映空打量了一番环境,然后就随便找了个报亭拿起一份报纸看了看时间,不出一秒钟便能算出此时的暗儡按虚岁来算已经十八岁了,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他就会去参加那时候会吃人的灵安全局的选拔测试,付出废掉一只手的代价,换来了后来的成名立万。
但在那之前,也是在这一年,他失去了他的母亲,也遇到了百里梦鄢——从一个劫,跳到了另一个劫。
林映空见过封容最早的模样便是在那张他和百里梦鄢以及另外两个少年在一起的合影里,但那时候封容的一举一动都在刻意地模仿着百里梦鄢,林映空想了想之前见过的那个小小的男孩的模样,试图将他和此时的暗儡的样子联系起来,结果冷不丁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正沿着街道慢慢朝他走来,林映空只看了一眼,心神就是一晃。
这是十八岁的暗儡,他的轮廓已经和后来的灵执法部部长有七分相似了,只不过他留着因为缺乏打理而显得凌乱枯燥的半长的发,穿着老旧的不合身的衣服,低着头,佝偻着腰,贴着路边行走,行动犹如一个正值风烛残年的老人,并不是速度快慢或者举手抬足利索与否的问题,而是他的背影里充满了沧桑和风霜的味道——他就跟一个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没什么区别,没有人在见到他的时候,会把他和那个强势果决的灵执法部部长联系在一起。
不愿意抬头看人的暗儡并没有看到林映空,他就这么背着一个单肩包急匆匆地和他擦肩而过,似乎在急着赶赴什么地方,林映空只犹豫了一秒,就决定不叫住他,而是悄然无声地跟在他身后,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看暗儡如今的生活。
——暗儡是去打工的。
这个念头浮现在林映空的脑海里时,他觉得有几分滑稽荒诞,他知道他的部长大人已经是吃得苦中苦才方为人上人的,但就跟封容说的那样,他从来没有见识过他最狼狈的时日,所以林映空总会将已经位居高位的封容摆在了一个神圣的位置,将照顾他变成一个习惯,好像封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儿一样,只是久而久之,不仅是他,所有人都忘了——封容也不是生而为王。
那份荒诞不经在看到暗儡因为在做服务生的时候弄撒一杯酒而被大声责骂时变成了尖锐的利剑,一下子扎得林映空鼻子发酸,那个忌惮着“怪物”的小县城已经被合并,原先的贫民窟被改建,身为裸灵力者的暗儡还没有被开发能力,也跟着泯然于众人之中,连一个满是肥肉目光愚挫的中年男人都能逮着他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而这个日后会在灵异学界翻手覆手便有风雨的少年只能如同一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在众人看好戏的围观中低眉顺眼地毫不反抗,只为了工作结束后那嫌恶地丢到他身上、甚至散落在油腻污水里的薄薄的几张钞票。
暗儡却没有一分一毫的不甘怨怒,顶着其他一起工作的人嘲讽的目光蹲下身去,珍而视之地将那几张钞票捡起来,擦干净,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有那么一瞬林映空是想冲过去把他拉起来的,可是突如其来的酸涩感困住了他的手脚,他只能怔怔地看到暗儡,像是在看着那个瘦弱的男孩——已经长大的暗儡似乎还停留在当年,成长没有带给他一丝和生活抗争的勇气。
这真的是部长大人?林映空甚至有些怀疑起来。
这里是回忆,林映空知道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现实,但在徒劳地用灵力支撑着暗儡那摇摇欲坠的灵魂的同时,他也在找将暗儡从这些记忆里拉出去的办法——究竟是因为绝望还是不堪,才让他宁可痛苦地沉沦,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林映空藏好了自己的身形,看着暗儡在大排档做完服务员之后又去了一家建筑工地扛砖头,然后再去码头帮人搬运集装箱……他就像是一只忙忙碌碌的陀螺,只要能来钱,无论是什么工作他都去做,最后才拖着疲倦不已的躯体披星戴月地赶回了家——还是原先那个偏僻的地方,只是原本欲倒不塌的屋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倒掉了,现在伫立在这里的是一层新的红砖房,似乎是暗儡用粗劣的手法一点点砌起来的,到处是缝补和拼接的痕迹,说实话,看起来也没有比之前好上多少。
做成两房一厅的屋子里通了电,但仍然只点着蜡烛,颤颤巍巍地照亮着室内的空间,暗儡一进门就小小声地对其中一个房间里道了一句“妈妈,我马上就给你热饭菜”,往里瞄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大问题之后就放下东西直奔厨房了。
隐了身形的林映空跟了进来,他先是跟着暗儡去了窄小的厨房那边——嗯,至少不是原先烧柴火的灶台,而是改成蜂窝煤的了——确定他暂时不会出什么事儿之后才抵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往那个有着活人气息的房间去了,然后他就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可是比起暗儡那种好像风一吹就倒的憔悴和瘦弱,这个早在几年前就残废了双脚的女人却昭然是不同的模样,这个时候她应该是神志很清醒的,尽管双脚已经因为常年的无法运动而萎缩起来,但她仍然将自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好看的发夹盘了起来,身上的衣裙也并不破旧,甚至还是这个时代比较流行的款式,她就这么干干净净满身从容地靠着床沿坐着,比几年前满身不堪的样子要显得年轻太多了。她正借着烛光优雅地绣着手上的枕巾,艳红的丝线伴着银色的小针在纤细的指间来回穿梭,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暗儡跟她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金光的烛火太暖和,女人的面容甚至泛着健康的红色,如果不是她的眼底仍然残留着晦暗,眉宇之间仍然缭绕着怨怼,她几乎就和那些闲来无事可干的贵妇没什么区别!
而这个屋子里的布置也和这个红砖房格格不入,雪白的腻子墙,漂亮的梳妆台,舒服松软的床铺,甚至空气里还有着安神的熏香,可那个神容落魄满身疮痍的少年衣摆袖角都是油污尘土,站在这里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个在外流浪的小乞丐!
眼前的这一切看得林映空差点乱了自己的呼吸,满心都是不可置信——他以为暗儡那么缺钱是因为给他双腿残废的母亲治病,他记得部长大人说过他的母亲是病重不治而亡的,但是没想到此时这个女人不仅活得好好的,甚至过得好好的……不,她过得太好了,好得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不是不可思议吗,林映空知道这个女人怨恨暗儡,但是他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母亲会在自己的儿子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还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儿子所能给的最奢侈贴心的一切!
——她到底把暗儡当成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