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水边的阿狄丽娜(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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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喉咙里不由自主溢出来的一声“大叔”猛地惊醒了费蓉混沌的意识,她终于反应过来倒下去的那个人是谁,她想都没想,拔腿就冲了过去,这一瞬间,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忘记了狄冰巧的死,忘记了和邵歌的仇恨,她的眼里只看到那个倒在雨里的人,那个叫了好多年她喜欢了好多年的大叔,那个笑起来温暖美好的男人。

    这一瞬间,她跑得很快,快得所有人都来不及拦住她,也来不及比她更快一步去确认邢钧如今的状况,费蓉看到邢钧倒下的那一瞬间是乏力的,这会儿却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自己即使被绊倒了也一骨碌爬起来继续跑,但是在走到离邢钧不到五米的地方,费蓉忽然就停了下来,怔然地望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她惊恐地发现,邢钧腹部的伤口似乎被外力整个撕开,白色的外套完全被染红,猩红的血液被雨水一冲,满满地铺了一地。

    费蓉这一瞬的想法是,人怎么可能流这么多的血……

    怔愣不过一瞬,费蓉就扑了过去,颤抖着托起邢钧的头,“大叔,大叔……大叔你不要吓我……”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不只是手,她浑身都在打战,牙齿“叩叩叩”地打着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不得不扇了自己一巴掌,才让那股颤抖的劲儿不那么剧烈。

    似乎被这一声巴掌声惊醒,邢钧睁开眼睛,有血从他眼角渗出来,像是眼泪一样,但他还是微微弯着嘴角,嘴唇动了动,出不了声,但是费蓉看到他的嘴唇在念:“蓉子。”

    就像是他们每一次见面一样,他似乎真的把她当女儿养,唤她的名字时,温柔又宠溺,像是一个最合格的父亲。

    费蓉猛地被他这一无声的呼唤扯回神智,她看着虚弱的邢钧,一下子哭了出来,“部长!林助手!你们快……快来帮帮大叔!部长……”

    其他人也只是比费蓉慢了几步过来而已,看到这一地的血,所有人都懵了,直到费蓉无助地喊着封容和林映空,封容才回过神来大步走了过去,俯身蹲在邢钧身边,掌心贴住他的心口,灵力像是不要钱一样送了进去,可是莹蓝色的光一触碰到邢钧的身体便逸散而去,封容怔在当场。

    ——灵力也不是万能的,如果这个人已经油尽灯枯,那么世上再强大的灵力也没办法挽留住他的性命。

    林映空猛地转过头对冲艾天峻大喊:“叫救护车!快点!”

    他的声音那么急,急得甚至有些失态,艾天峻像是提线木偶一样,本能地惨白着脸掏手机,抖着手怎么都按不亮屏幕,还是祝孟天咬着牙给他帮的忙。丁有蓝也把一些随身的救命药剂拿了出来,给邢钧打了两针。

    邢钧眼中的神采因为这两针而亮了一些,他艰难地抬起手,拽了拽封容的袖子,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封容赶紧俯身下去想听清他嗫嚅的话,可是邢钧已经出不了声了,只能移动着手指,在封容的手心里慢慢地滑动着,封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就怕看漏了一笔一划。

    1,3,7,6,1,4,2,5,5,2,3。

    封容有些怔然,一时间也明白不过来这一串数字表示着什么,但是邢钧写完这些数字之后,就像是有什么沉重的大石被卸了下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更加弱了下去,封容的预感很不好,他沉声道:“撑着点,邢钧,你会没事的……”说是这么说,但是他看着林映空不停地往邢钧身上拍止血符却一点儿用都没有,心便沉了下去。

    邢钧却心知肚明自己的情况,对封容摇了摇头,指尖在他的掌心用力地戳了戳,封容立刻点头:“你放心,我记住了。”

    邢钧这才安下心来,眼珠子微微转动,落在了旁边哭得喘不上气来的费蓉身上,费蓉见他看过来,急忙去抹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抽噎着道:“大叔,你说过……等这次任务结束了就给我做一顿饭……你说过的,骗人是小狗……你不能骗我……”

    邢钧的眼里掠过一抹歉意,他动了动唇,无声地做着口型:“对不起。”

    费蓉哇的一声又大哭了起来,封容注意到邢钧眼里因那两支针剂而亮起来的光彩又渐渐黯淡了,他绷着脸从丁有蓝手里再拿过一支跟邢钧注射进去,却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效果,封容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邢钧却不在意,眼珠子继续艰难地转动着,似乎在找什么人,封容喉头一涩,回头喊道:“天峻,过来!”

    打完电话后一直站在旁边的艾天峻听到他的喊声,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面白如纸地走过去半跪在邢钧身边,在邢钧试图握住他的手的时候急忙把自己的右手递过去,张了张嘴,却哑着嗓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与此同时,邵歌也走了过去跪在邢钧身边,怔然地喊了一声“邢哥”,盯着他止不住血的伤口,祝孟天本来条件反射地想拦他,但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没动了,连封容他们都什么也没说。

    邢钧看到他们两个在自己身边,眼里掠过一抹欣慰,抓着艾天峻的手,使劲往邵歌那边搭,另一只手握着费蓉的手腕,艾天峻努力定住心神想了一会儿,询问道:“你要我照顾好他们?”

    邢钧点了点头,艾天峻毫不犹豫地道:“我会的,老板,你别想太多,医生马上就来了,你会好起来的……”

    邢钧的眼睛却还在执拗地看着他,旁边的林映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艾天峻催促道:“叫爸,叫他一声爸。”

    艾天峻愣住,然后这个铮铮男儿一下子红了眼眶掉了泪,“爸……”

    邢钧这才笑了,在在场所有人的印象中,他一直是忧郁迷人的模样,不管瞧上去多么好看多么优雅,那抹忧郁始终是真实的,像是跗骨之蛆一样纠缠在他身上,哪怕笑得再温暖,也总藏着一分郁郁寡欢,但在这一刻,他似乎得到了某种解脱,眼角眉梢的沉郁尽数消散,邢钧的眼睛迸发出了无尽的光彩,宛如看到了一生中最希望看到的人,令他欢欣,令他鼓舞,他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双唇阖动,无声地喊了一个名字。

    他说,边海。

    然后他就这样微笑着,快活着,幸福地合上了眼,死亡像是一个女人温暖的胸怀,将他拥进了自己的怀抱。

    天空中一道闪电掠过,惊雷乍起,炸得这遍野空旷之地微微震动,费蓉在这惊雷声中碰到了邢钧再无动静的脉搏,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尖叫一声,然后呜咽着哭了出来,她抱紧邢钧,全身泛滥的锥心刺骨的疼痛让她的哭泣声慢慢变大,最后成了无法控制的嚎啕大哭,“大叔,我好痛……大叔,我痛……”

    你说过,我像是你和边海六个月就夭折了的女儿,那你看到我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痛?

    但是费蓉忽然意识到,邢钧再也不会痛了。

    祝孟天听着费蓉的哭声,突然失控地一把拽起满脸空白的艾天峻,怒吼道:“边海呢?他不是要保护邢钧么!邢钧死了,那他在哪里?!这个时候还要管他那个狗屁不通的保密身份吗!?你叫他出来!出来啊!”

    艾天峻茫然地缓缓抬起了头,眼睛里尽是红血丝,“我不知道……可是,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出事了,那就代表边海已经死在他前头了。”

    祝孟天一愣,看向邢钧背后那条被雨水晕开了的血路,东陵生物研究所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是一个安静的坟墓。

    可是,封容他们并没有在东陵生物研究所里找到有利的线索,这里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清空所有工作人员了,只有中心控制室里躺着一个重伤昏迷的飞咏,四周一片狼藉,很多血,似乎发生了一场很激烈的打斗,那个摆了总办外勤组两道的灵力扫描仪器也在那里,能源石已经全部耗尽,控制器上面有个血手印,丁有蓝认出那个手印是属于邢钧的——出自某种缘故,他按下了这个灵力扫描仪器最强悍的那一档,这东西说是扫描,实际上功能更倾向于防御和反击,当时在东陵研究所内部的灵异学界生灵恐怕全都元气大伤,而邢钧硬撑着走出来……大概,是怕相柳邵歌真的被总办外勤组众人打死吗?

    东陵生物研究所的监控系统全部在灵力扫描仪器的作用下瘫痪,数据清空,丁有蓝努力了半晌之后宣告无果,现在知道当时情况的,目前他们只清楚一个还在抢救的飞咏,他看起来是从爆炸之后来到研究所又二度受创的,至于奇恩、轻赤等人,天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活着,封容只能一边下令找人,一边等飞咏清醒过来,还要帮忙处理邢钧的后事。

    本来按理说,最适合打理邢钧后事的人是边海,他的爱人,但是无可奈何的是,总办外勤组众人将东陵生物研究所方圆几里之内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边海,总之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是从艾天峻的话里听出的意思是,边海只有等自己死了,邢钧才有可能无人保护,那么边海到底去哪里了?

    尽管之前已经查出邢钧可能会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是作为朋友,总办外勤组众人在失去狄冰巧的情况下又再一次看到他突然惨死,心情悲伤又愤怒,在找不到凶手的情况下,他们实在没忍住迁怒到边海这个从来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身上,他是邢钧的爱人,是他的保护者,他怎么可能让邢钧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请了专业人手来保存邢钧的尸体之后,众人便在商量这后事怎么办,封容想到今天早上邢钧说边海那会儿不在他身边,便拦住暴躁的总办外勤组组员,让艾天峻拿出边海最近的照片,或者给他们做一个人像素描,边海被什么事绊住脚了也好,出事了也好,反正就是要让他们尽快把人找回来,邢钧这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他还能缺席邢钧的葬礼吗?看祝孟天他们的神情,不让他陪葬已经是最好的态度了!只不过,艾天峻迟疑了半晌,才道:“很抱歉,这件事我做不了。”

    封容皱着眉头看他,压抑着不快道:“邢钧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要帮边海瞒着他的身份?”

    “不是……”艾天峻红着眼睛苦笑,“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什么?”总办外勤组众人都愣了。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出人意料,大家都以为听错了,连一直坐在旁边呆呆愣愣的费蓉都禁不住看了过来,有些茫然于他话中的意思,林映空困惑不解地道:“天峻你的意思是,你跟着邢钧二十年,你都没有见过边海?”

    艾天峻这次是连眼睛里都泛出了苦意,“别说见过,我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过,关于他的事情,我不比你们知道得多。”

    林映空眼神古怪地和其他人交换了眼色——二十年都没见过,尤其这个人还是艾天峻,等同于邢钧的养子,他明面上的经纪人和海阔情报组织的副手,这样子很不正常吧?

    “邢钧没让你们见过面?”林映空问。

    艾天峻叹了口气,“他一直跟我说,边海以前出过一些事,所以没办法和我见面,让我不要见怪……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追究什么?”至今他仍然能想起当时说这话时邢钧歉意又纵容的表情,好像边海做任何事他都不反应,而如今他们却已经……死生不复见。

    封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他的活动痕迹呢?一个大活人,难道找不到一点痕迹?照片也没有?”

    艾天峻有些迷惘地回忆了片刻,“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习惯了老板身边有个边海,就像是隐形人一样,老板总是知道他在哪儿,但我没看到过,小的时候会好奇,后来就习惯了。”

    这听起来实在是奇怪了,边海竟然神秘到了如此地步,那岂不是……假如他真的死在了邢钧前头,世上都无人可知?

    封容若有所思地又问了艾天峻几个问题,但他的确一问三不知,他离边海最近的一次,就是上次跟封容他们说过鸣镜度假区事件之后,邢钧和边海吵了一架的事情,封容冷不丁问:“你听到他们吵架了?”

    艾天峻诚实地摇头,“我听到老板喊了一声‘边海’,然后就听到了玻璃碎掉的声音,我怕他难堪,就偷偷在窗边看了一眼,那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一个人在打扫那些玻璃杯碎片了,我没见到边海,当时只是以为他们吵完架之后边海就走了。”

    封容看着他茫然的表情,心里突然一咯噔,他拿出惊蛰藏起来的那张邢钧和一个少年合照的相片,又拿出了惊蛰个人的相片,递给他,道:“去查这两个人,有消息的话马上通知我。”

    艾天峻对惊蛰的样子很陌生,在看到少年版本的邢钧之后愣了愣,“我没见过他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我亲自去查,麻烦你们帮我照顾好老板了。”

    “嗯,尽快。”封容颔首道。

    艾天峻走后,灵异学界管理的医院那边递了消息过来,说是飞咏已经出了抢救室,但是伤势太重,这两天都要在加护病房里呆着,暂时还在危险期,封容想尽快知道邢钧为什么会死,便让他们随时盯着,一旦飞咏醒了就通知他们,还好林映空把灵安全局分部的部员调过来了,不然他们还得分两个人手去那边守着飞咏——总办外勤组现在每个人都很忙,没空做干等着的事情。

    鄂静白在安全屋醒来之后,得知了邢钧去世的消息,也不顾阻拦赶过来了,他虽然一副冰山面相,却是赤诚性情,朋友离世,死因不明,他肯定是坐不住的。

    此时总办外勤组在海阔组织旗下的一处产业里,是艾天峻平时经常落脚的地方,之所以没带邢钧回他那栋爱惜的小洋房,是因为艾天峻觉得邢钧绝对不会希望自己血淋淋地回到那个他珍惜了一辈子的地方,虽然那里是邢钧的家,也算是他的家,不过艾天峻觉得他以后都要断肠人在天涯了,那栋小洋房已经随着邢钧的离开而成了他的伤心地。

    就在总办外勤组众人气氛沉寂地追查邢钧死因的时候,一个从刚才开始就被他们忽略了的人找上了他们——相柳邵歌。

    邵歌是一直跟着邢钧的,从邢钧死后,他就和费蓉一样紧跟着邢钧的尸身不走,也不处理他自己的伤口,然后艾天峻去调查边海和惊蛰了,费蓉也咬着牙来帮忙了,邵歌还是呆在邢钧身边不动弹,总办外勤组众人对他感觉很复杂,邢钧死前让艾天峻照顾他,就说明邵歌的恩人的确是邢钧,可是又是邢钧让他去杀狄冰巧……这层关系让大家心情烦躁,现在事情繁多,他们索性就当做看不到这人了。

    可是,他们当做看不到,邵歌偏要凑上来,祝孟天都想撸袖子打人了,别以为他是邢钧“托孤”的对象他们就不敢打他!

    邵歌却对他们说:“你们还要见那个女人吗?”